进攻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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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攻(七)

    “吕师夔这个没义气的家伙想逃?”看到平宋副都元帅兼两广大都督吕师夔在广南东路最新的兵力部署,张弘正的脑子里登时窜上了这样一个念头。

    领兵做战,他自认不如吕师夔。但审时度势一直是张家的家传绝学,从他祖父那代起,就是凭借对时局的敏锐把握,使得家族在北方错综复杂的军事、政治斗争中,一直站在最终胜利者一边。所以,才有张弘范、张弘正、张圭兄弟父子三人在大元朝如此的荣宠。凭借这份从小练到老的本事,张弘正立刻猜到了吕师夔的想法。

    吕师夔如果逃了,我怎么办?随后,张弘正在心里问自己。三月的广南已经很热,但从窗子口吹来的风依然让他战袍下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脚下这个城市叫梅州,刚好处在福建路汀洲和广南东路的惠州夹角处。虽然距离达春本部所处的武平比较近,容易得到支援。但这个地理位置,也是威胁达春侧翼的最有利位置。一旦文天祥决定发动反击,驻扎在永定、龙岩一带的陈吊眼,肯定会挥兵杀过槿江,直取梅州。而许夫人的人马在惠州稍稍向北压上一压,他们姐弟两个就形成了夹击之势。夹在这个钳子口上,即使是铁球,也得变成团烂泥巴。更何况麾下这两万残兵,早就是被陈吊眼杀破了胆子的。

    想到陈双手中那对大号的铁锏,张弘正就觉得嘴里发苦。那个叫陈双的疯子就是一个蛮汉,仗着有把子力气,每次都是直取中军。偏偏张弘正的亲卫就是挡不住人家,每次都让张弘正不得不拍马而逃,直接导致全军大溃。

    挡是挡不住的,看如今这情形,达春本人也被破虏军逼得只有招架之功。但像吕师夔那样没打一打先安排逃跑路线,张弘正又没那分胆子。与吕师夔这种半路加入的客将不同,张家兄弟是忽必烈的嫡系。所谓嫡系,自从汉军世侯李檀叛乱后,必须的一个条件是手中没有自己的私兵,完全靠皇帝陛下的信任才能立足的将领。而皇帝陛下的信任是最难把握的,今天他信任你,明天就有可能转头信任别人。

    如果张弘正逃的动作太明显,被忽必烈看出来,可能受到处分的就不止是他自己一个人。到了那时候,非但张弘范的汉军都元帅位置难保,整个张氏家族都会受到牵连。

    所以,明知道孤掌难鸣,张弘正也不能退,只能咬紧牙关,在梅州死撑。每日亲自带领士卒,临阵磨枪,弥补防卫空缺。麾下斥候们也被他逼着十二个时辰不得休息,马不停蹄地收集周边诸路兵马的动态。

    与此同时,张弘正突然慈悲起来,不但严禁部下再骚扰百姓。并且到城中各个寺庙布施,祈求冥冥中诸神保佑自己有个好运气,别再遭遇陈吊眼和陈双两个疯子。广南东路人口成分复杂,信仰的神多,寺庙也多。什么真主、上帝、还有妈祖、黄大仙,张弘正将所有大庙小庙一路求过去,香油钱不知花了几万贯。

    一番努力还真不枉费,三月二十四一早,斥候们就送来了破虏军大举来犯的情报。

    “报,将军,破虏军昨夜从三河口突破槿江防线!”一个浑身上下全是泥浆的斥候,高举着战报,跪倒在大堂前。

    “多少人,打着谁的旗号!”张弘正长身站起,走下台阶,亲手把斥候扶了起来。事到临头,心里反而生出了几分坦然,连带着说话的语气也显得从容了许多。

    “是邹洬、张唐、苏刘义还有吴希奭,打着破虏军第一、二、五标旗号,正沿着梅江北岸攻来”斥候喘了口气,报出了一连串众人熟悉的人名,末了,还不忘了加上一句,“推进速度不快,因为他们带着很多火炮!”

    天?张弘正感到自己的心猛然抽搐了一下。这些神明还真有灵,“不枉”自己的奉献。陈吊眼没来,比他更恶的杀星张唐,带着破虏军最精锐的第一标来了。

    四下看看麾下众将,只见大伙一个个面孔全都变成了青绿色。

    斥候最后补充那句话,大伙听得清清楚楚。吴希奭的名字,也早已把大伙磨得耳朵起了茧子。自从火炮走上战场之后,除了恶劣天气,就没人一个有效的克制办法。如今,吴希奭的炮师来了,梅州城还有防守的必要么?

    但是,不守,大伙能退到哪里去?

    大元如果在两广、福建一带全线战败,肯定有人要为失败承担责任。忽必烈是皇帝,他虎头蛇尾,临阵换将的责任不能追究;达春是都元帅兼地头蛇,他不会主动承担罪责;吕师夔手中有兵,处置他需要提防士卒哗变;即便张弘正自己,也有个当汉军都元帅的亲哥哥在皇帝身边罩着。而守在梅州,原属于刘深,现在归张弘正带领的这部残军,的的确确是无依无靠。

    张弘正瞬间明白了诸将的心思,苦笑一下,缓缓退回了自己的座位,抓起一把令箭,慨然道:“战吧,本官誓不抛弃诸位独自逃生就是!”

    临战的紧张气氛中,突然带上了几分悲壮。刘胜、张洪、卢方元,几个汉军将领依次从张弘正手中接过令箭,跑出了大堂。四下里响起了凄厉的号角声,一队队对未来和生命都已经绝望的士兵,抱着各色兵器爬上了城墙。

    城头上的熏风很热,吹得人心里发烦。越是焦急,时间反而过得越慢。正如斥候所报,破虏军推进速度迟缓,直到傍晚时分,才有一杆大旗,从远处的地平线上缓缓探出头来。

    邹洬骑了匹阿里伯马,缓缓走在破虏军帅旗下。这是自空坑兵败以来,他第一次作为名义上的一方主帅承担进攻任务。所以他不求快,只求稳。

    三年来,看着原来的部将一个个纵横疆场,建功立业,打下赫赫声名。而自己身为文天祥的副手,却只能担当整训新卒,防守大后方的任务。平心而论,邹洬不甘如此。但与文天祥的政见不合,还有行朝试图以他为突破点,分化破虏军等手段,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事。即便文天祥放心交给他一部分军权,邹洬也知道,自己指挥不动这些心里已经只有丞相,不再有朝廷的旧部。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黎贵达,这个邹洬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将领临阵变节,把福建推向了覆灭的边缘的时候才发生了转机。当时,邹洬只想死,以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以死,来证明自己虽然与文天祥政见不合,却从来没有背叛百丈岭上这帮老弟兄。而文天祥却轻巧地揭过了此事,非但没利用黎贵达变节的缘由清楚异己,而且把率领新兵增援永安的任务,依旧委派到了邹洬头上。

    那一刻,邹洬终于明白,文天祥一直把自己当朋友。纵使他走的是一条看不清结局和前途的路,即使他有可能成为盖世英雄或者王莽、曹操一样的奸雄,他的背心,却一直对着自己毫无防备。就像当年在赣州城外,面对着四下潮水般的元军,二人彼此以背相抵时一样,从来对背后那个人,是最信任,也是最期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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