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王----外来意识形态的中国化

    天 王----外来意识形态的中国化 (第1/3页)

    天王

    ----外来意识形态的中国化

    ……

    [话说当日林冲正闲走间,忽然背后人叫,回头看时,却认得是酒生儿李小二。当初在东京时,多得林冲看顾;后来不合偷了店主人家钱财,被捉住了,要送官司问罪,又得林冲主张陪话,救了他免送官司,又与他陪了些钱财,方得脱免;京中安不得身,又亏林冲赍发他盘缠,於路投奔人,不想今日却在这里撞见。

    林冲道:“小二哥,你如何也在这里?”

    李小二便拜,道:“自从得恩人救济,发赍小人,一地里投奔人不着,迤逦不想来到沧州,投托一个酒店主人,姓王,留小人在店中做过卖。因见小人勤谨,安排的好菜蔬,调和的好汁水,来吃的人都喝采,以此卖买顺当,主人家有个女,就招了小人做女婿。如今丈人丈母都死了,只剩得小人夫妻两个,权在营前开了个茶酒店,因讨钱过来遇见恩人。不知为何事在这里?”

    林冲指着脸上,道:“我因恶了高太尉生事陷害,受了一场官司,刺配到这里。如今叫我在天王堂,未知久后如何。不想今日在此见你。”

    李小二就请林冲到家里坐定,叫妻子出来拜了恩人。

    两口儿欢喜道:“我夫妇二人正没个亲眷,今日得恩人到来,便是从天降下。”

    林冲道:“我是罪囚,恐怕玷辱你夫妻两个。”

    李小二道:“谁不知恩人大名!休恁地说。但有衣服,便拿来家里浆洗缝补。”当时管待林冲酒食,至夜送回天王堂,次日又来相请;因此,林冲得店小二家来往,不时间送汤送水来营里与林冲吃。]

    ……

    上面这段文字,大家按说应该都有印象。虽不知今天怎样,但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林教头风雪山神庙”还是语文课本中的一篇。在那个绝大多数人都没搞清“飞雪连天射白鹿”到底是什么意思的年纪里,林教头、鲁提辖,还有那一马当先的冯婉贞,才是可以让男生们“血为之沸”的形象。

    这里面,提到了一个地方,叫天王堂,从原文看,这是个好差使,每天只要打扫一下卫生,虽然比有钱财可用的草料场要差一些,但至少清闲。

    但是,这里却没有说清楚,这个天王堂……到底是作什么用的呢?

    手头有一本宋人所撰的《嘉定赤城志》,列举当地香火、丛林,累累千种。其中,把天王堂编入“祠庙”,与之并列的计十七种,分别是城隍庙、灵佑信助侯祠、三台星祠、二官堂、元应善利真人祠、武烈帝庙、佑正庙、大固山庙、小固山庙、郑户曹祠、义灵庙、东岳行宫、灵康行祠、祠山广惠行祠、王愿灵观王行祠、平园土地庙和悟真桥土地庙,从名字来看,都是道祠。

    严格说起来,这里面绝大多数都是“淫祀”,也算不上正宗的道家,最多是个广义的道祠,但至少,绝对攀不上佛家。

    至于考察明清小说,叙及“天王堂”时,出现的多是道人,如祝允明所作的《前闻纪》中提到苏州天王堂时,是这样说的。

    [天王堂土地:姑苏阖闾子城之濠股,有东西二天王堂,其西堂东庑有土地祠,神貌甚类太祖皇帝。相传张氏僭据日,有道者潜塑此像,意谓此土地当属太祖云耳。道者失其名,盖异人也。或曰偶肖圣容,初无道者事。]

    另外……某本反映明人世情的……嗯,算是广义的谴责小说吧,也很巧的提供了一个旁证,表明这个天王堂是道家的地头。

    “天启末年,忽然有个道人打扮的人,来到阊门。初然借寓虎丘,後来在城内雍熙寺,东天王堂,各处游荡。自称为憨道人。”

    综合以上记录,似乎可以说,天王堂应该被划入在“道家香火”的范围里。

    但,同样是宋书,我们也能查到这样的记载:

    “黎州通望县,有销樟院,在县西一百步。内有天王堂。前古柏树。下有大池。池南有娑罗绵树,三四人连手合抱方匝。先生花而后生叶。其花盛夏方开。谢时不背而堕,宛转至地。其花蕊有绵,谓之娑罗棉。善政郁茂,违时枯凋。古老相传云:是肉齿和尚住持之灵迹也。”

    从这个记载来看,天王堂又似乎是佛家的产业,当然,这个倒也可以解释过来,毕竟,天王殿是佛寺的标准配置,一个笔误,把殿错记为堂,也是很合理的事情。但不管怎样,至少总说明在著作者或是传抄者的心中,是以天王堂属佛门的。

    并且,关于天王堂的记载,唐中已见,如画马韩干,在他的行状中,就有记到他在天宝年间入京供奉,曾在“宝应寺、天王堂、资圣寺”诸地画“高僧、鞍马、菩萨、鬼神等”。

    同一个天王堂,难道竟然能通吃佛道两家的信徒吗?

    面对互相矛盾的材料,我们只好再多作一些功课,比如说,查一查“天王”到底是谁?

    考吾国经典,“天王”二字,汉前不存,是和佛教一齐输入中国的外来词,道家一部《神仙谱》庞杂无算,上追三皇,下及鸡犬,里面有不知多少人物,但翻来翻去,却还真没有以“天王”为号的。

    那位说了,《神仙谱》没有,可不等于就没有,陷空山无底洞地涌夫人的干爹,曾任降魔大元帅,点二十八宿、九曜星官、十二元辰、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东西星斗、南北二神、五岳四渎、普天星相,共十万天兵,布一十八架天罗地网,下界擒拿妖神的那位托塔李天王,可不就是个“天王”么?

    这个……倒也是。

    托塔李天王,讳上李下靖,说起来,正是吾国宗教抬举名人入伙,张大声势的典型之一。

    在中国人的眼中,“神”与“人”的界线,大抵是模糊不清的。一方面,人只要修持有道,就有机会飞升成仙,甚至只要是跟对了修持有道的老爷,都可能跟着升天,另一方面,笃信“聪明正直谓之神”,那些聪明、优秀、强大,特别是真正在民间有着良好口碑的强者智士们,总是会很容易被神格化,送入神域,比如被加上了六个小弟和一只狗的李二郎,比如名列十殿阎王的黑脸包公……李靖,也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历史上的李靖,南平萧、辅,北破狼骑,西定吐谷浑,军功累累,号称有唐第一,封卫国公,当时便有种种关于他的传闻,如他曾代龙王行雨、曾在西岳祈神、曾识虬髯、曾遇红拂……等等,在唐传奇中颇有出镜率,而至迟到两宋时候,各地就已有了奉其为神的庙祀,如山西风雨神庙,即明言“其神唐卫公李靖”。

    再看佛家……喔,这边的天王倒真是不要太多。

    ……暂时岔开一下话头,回去聊聊天王这个词先。

    不算三代祭文中“天王圣明”之类的泛指,目前意义上的“天王”,是和佛教一齐输入中国的外来词,在南亚地区的古信仰中,对“天”有着极为复杂的想象与设定,后来,这些奇想被佛教吸收、改造,形成了“六道轮回”的概念,划世界为“六道”,奉天道为尊,并继承了前人对天的详细区划,分解出“三界二十八天”,其中,居于最底部的,正是“欲界四天王天”,亦就是“四大天王”的居所。

    四大天王,音译作“提头赖吒、毗楼博叉、毗楼勒叉、毗沙门”,意译则是“东方持国天王、西方广目天王、南方增长天王、北方多闻天王”,其任务是“各护一天下”,即掌握“东胜身、南瞻部、西牛货、北俱卢”等四块大洲的山河林地,故又称“护世四天王”,但地位在佛家的权力体系中很低,不要说佛,就连和什么菩萨、阿罗汉之类的也没得比。往大里说,是不进省常委的军分区司令,向小里说,也就是个省公安厅厅长,当然,手上小弟还是很多的,是一级暴力机关的头子。

    四天王的原型都是南亚古传说中的神祗,后来被佛教收编改造,其中,以多闻天王,或者说毗沙门天王的原型最招人待见。

    他是什么呢?

    ……财神。

    多闻天王对应于印度教的天神俱毗罗,这位神可不得了,意译过来叫“施财天”,在印度古神话中出镜率颇高,著名的吉祥天就是他妻子(也有一说是妹妹,总之是一家子。)所以,在隋唐时期的佛画中,毗沙门像的下方常常会画上很多金钱宝贝,阔绰的很。

    这要一想,可就不得了了!

    身为暴力机关的一把手,一出去开片动不动就是“八百万”小弟一起上,这已经够唬人的了,而同时居然还管着财政部,能给你无息贷款甚至是直接拨款、能透露内幕消息指导你该建仓还是该出货……这样的人,简直想不红也难!

    所以,他的确很红……至少,在他的神格分裂之前,他一直都很红。

    隋唐时期,毗沙门在佛寺中香火极盛,地位极高,远远胜过其它三大天王,甚至还有这样的佛寺布局:释伽牟尼居中,吉祥天待左,毗沙门在右,可以说是一门显贵,独占佛戚。

    毗沙门在独立造像时,典型形象是这样的:

    金身(其它三王则分别是白身、青身和红身),着七宝金刚庄严甲,戴金翅鸟冠,佩长刀,左手托宝塔,右手执三叉戟,脚下踏欢喜天、尼蓝婆、毗蓝婆等三夜叉鬼,五太子及诸部下伺右侧,五天女及天王夫人伺左侧。(亦有一种造型是宝塔由三太子代托)

    那位就说了,您等会,我怎么看这宝塔有点眼熟哪?还有,四大天王的像见多了,和您说得这差也忒远了吧?

    ……咱不是说了么,这是隋唐那会的事,那时候,毗沙门他老人家还是北方军分区司令兼中央财政部部长,红得很,还没想到自己日后会妻离子散、丧权失兵,被什么猴子啊、人偶啊、蝙蝠人啊、三只眼啊之类的怪物当小反派打呢。

    有老婆有儿子,还一生就是五个,四大天王中,家庭这么得瑟的就毗沙门一位,要说这五个儿子,也是子子不同,有出息到能自己挣香火的,也有不争气到只能跟老爹后面混饭吃,五子当中,最能耐是二太子和三太子。

    二太子“独健”,三太子“那吒”。

    咣铛!

    稀里哗啦,也不管什么茶杯瓜子都混成了一片,那位可真急了,扯着嗓就乱起了场子。

    打住,您打住,那宝塔您混就混过去了,这三太子那吒,又是怎么回事?!

    这倒也是哈。

    ……其实,天王堂里供得,就是毗沙门天王,当然,同时也是托塔李天王,还是李靖李卫公。至于这个话头,说来就比较长了,可以从太原起兵讲起,也可以从开元盛世讲起。

    隋炀失德,天下蜂起,四十六处烟尘,一十八路反王,个个都以为自己就是下一个汉高祖,在当时,从太原起兵的李家作为北周入隋的旧贵族之一,并不招人待见,在南方正统士族眼中,这些自称“陇西李家之后”的家伙实在很可疑,和飞将军到底有多少血缘关系,那真是天晓得。

    自古以来,帝王起兵,总要先打口水仗,强调自己是受命于天,有多少多少祥瑞,得多少多少天助,李家那时势头不是最大,声望不是最高,连身份到底是胡是汉都还有很多人怀疑,更要打足旗号来吸引眼球了。

    我们今天最熟悉的神话之一,当然就是风尘三侠、棋观天下,不过,在当时,这并非李家神话系列的主战场,只是秦王府搞出的一个小把戏:一来,在早期的时候,李家全力包装的只能是高祖李渊,不会也不可能容忍李世民成为神化的中心。二来,这个故事更类似于史记、战国策中的风流豪杰,对知识分子可能很有吸引力,但对苦于自晋以来数百年刀兵交作的黎民百姓,却没有什么意义。

    在当时,李家所主打的,是佛迹系列。

    佛本非中国之教,自汉明梦佛以来,大举入夏,数百年间,信徒遍于草野,尤其是在少数民族交替立国的北方,整个上层阶级但知刀马,宗教信仰还处于原始形态,没有南朝士大夫阶层以儒道为支撑,满怀历史骄傲感的意识形态,在相对先进的佛教面前完全无从抵御,可以说是全面沦陷,崇佛、佞佛的皇帝、重臣层出不穷,虽然中间有名列“三武灭佛”之一的北周武宗大杀了一气,但开皇强欺孤儿寡母,以隋代周之后,引导了一次报复性反弹,佛教卷土重来,再作冯妇,复为一时之尚。在这种背景下,把李家包装成受佛力佑护的世家,当然是最为有效的着法。

    (顺便说一下,中国百代朝廷当中,以“周”为号的共有四姓五朝,除了姬姓两周之外,还有宇文之北周、柴之后周和代唐而立的武周,北、后两家的收场完全一样,都是英主早逝,留下孤儿寡母,然后被自己人窝里反,捏着鼻子禅位,至于一代女帝,也是以寡妇的身份,被自己人窝里反,捏着鼻子禅位……不得不说,起国号真是大事,一定要牢记“世易时移“的道理,不能看人用着好就偷懒照抄哇!)

    (由此可见,吴三桂不唯无德无义,而且无智无识,起个兵反清就反清么,国号还叫什么“大周”,须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就算真能一时得意,最后怕也要过身之后,留下孤儿寡母,然后被自己人窝里反,捏着鼻子禅位嘀……)

    在李家早期的诸多神话当中,有一项就和毗沙门天王有关。太原起兵之初,河洛地区的李密正如日中天,李家号召力远远不如,募兵能力有限,同时还要面对北方突厥的不断消耗,一段时间内,搞到连女人小孩也要披挂上阵,今天看来,郡主领军似乎是很有趣的美谈,但当时,实在是李家的椎心之痛。

    在这种情况下,“神人投军”的传说自然应运而生:某天,某个身材高大,一脸金光的男人带着很多人招摇过街,来投军入伍,在被问到身份时,这人自称为“毗沙门天王”,因为李家“上应于天”,故前来投军相助,而之后,这队人也正如所有的传说一样,悄然消失,不给好事者以验证神力的机会。

    不过,从当时来看,这个传说并没有被炒热,而从效果上来说,也没有收得太大作用,真正令李家站住脚跟的,是他们和突厥的成功媾和而蒲山公又在战略上犯下重要错误,可能,正是这个原因,才使毗沙门天王在唐初尚不能立刻取得朝廷欢心,得到超群拔类的地位。

    (嗯,还有一个可能,是我猜的,话说,李建成的小名就是毗沙门,换您当了李世民,怕也不怎么待见这北天王……是不?)

    令“天王堂”被全面建立的传说,发生于天宝年间,当时的大形势,和隋唐交替时,已有很多不同:

    一来,作为自然规律,佛教已自南北朝间的高峰开始回落,道教则终于找准感觉,牢牢把握住本土牌这个重要抓手,并放下架子,既吸收佛门祈雨、攘让等能够吸金的专业技能和十八层地狱等能用来吓唬信徒的概念,又大肆收编佛门神灵,改造成为道家代表,两只手都硬,坚持以“你能,我也能”的泥沼原则,和佛教形成同质化竞争,且大打价格战,导致佛教几项重要业务的利润率都大幅下挫。(文、炀之世,烈火烹油,地方富商作一次焰口都可以耗数百金,但睿宗年间,韦后亲自出面参与的法事,据说华丽到无以复加,更集中了当时最著名的一批大德,总预算也只是千金)在这种情况下,佛教自然要想法开源节流,一边寻找新的市场空间,一边努力把原有业务作大作强;

    二来,李唐在站稳脚跟之后,也意识到佛教终是西来胡教,过度消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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