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王----外来意识形态的中国化

    天 王----外来意识形态的中国化 (第3/3页)

重要,可毕竟,对中国老百姓来说,头顶只有一个天,天有二日就要乱了,要有二十几个出来……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三维结构的天被压缩到两维上,一方面是实现了扁平化管理,淡化了低层四天王天和最高层间无限的中间环节,另一方面,可该着北天王他运气,在中国本土的天界权力结构中,北方正是至高权力者的所在……两下一合计,这话就说圆了:看看看看,果然天下鸽子一样白,老佛爷那里,也是北极星最大吧!

    种种因素复合起来,毗沙门就这样莫名其妙上了位,成了佛家几大“话事人”之一。

    不过……月圆乃亏,盛极则衰,既越绝岭,必有下行,在毗沙门天王走向巅峰的时候,黑暗之中,本土众神已在潜动了。

    前面有说到,佛教在本土化的过程中,为了吸收信徒,基本上可以说是全无原则,你想要什么,我就是什么,提供了无微不至的服务,比如天王堂,同时还兼着财神和战神的业务,比如观音庙,简直就是现在那些包治不孕不育的专科医院……凡此种种,都非常有效的扩张了业务面,对于它深植中国民间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但,这里面也有一个问题,这些个神祇的注册没有专利,不会因为你先进入这个市场,就取得天然垄断权,想要把业已取得的利润点保持住,还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

    观世音菩萨,就是佛教比较典型的一个专案,非常成功:直至今日,“求子”这项高利润低风险的业务仍然被其牢牢把持,没有其它任何神祗可以染指,所有人都在作的业务如祈福等,她也始终有着一块稳定的市场份额。至于毗沙门天王,很不幸,他也是一个典型专案……失败的那种典型。

    就不算汉化后得到的那些光环,毗沙门天王的身份在佛门中也很不低,四大天王中只他一个有家有口,而且还都很得力:二儿子三儿子都已经独立主持工作,有了自己的堂口,夫人(或者妹妹)也至少是个副部级待遇……不过,这些对于中国的老百姓来说,都没什么意义,真正令他身份高过余侪的,在民间,是因为他兼着财神,在政府,是因为他是保佑打胜仗的军神。

    ……可惜,中国人或者会相信外来和尚经念的好,也可能会相信外国大夫会治病,却绝对不会觉得洋鬼子的银行可靠过央行。没得选择时也就罢了,但一旦出现了本土财神……毗沙门,便只好面对现实,把其独享了几百年的荣光让度给那些更中国、更本土的名字。

    而且,必须承认,道教在争夺这块业务时更打出了非常漂亮的组合拳,派出了多名身份、来历、资格都有所不同的人物共同分割财神市场,高中低端全部吃掉,根本没给毗沙门留下任何混水摸鱼的空间。到了南宋的时候,民间所谓财神,已完全是那位黑脸赵公明,便连能够联想到毗沙门大人的,也很少有了。

    (关于财神的来历和分工,这里不再赘述,有兴趣的,请参见《财神》一文。)

    最重要的业务失去,很让毗沙门吃了一记闷棍,不过如果只是这样,他倒还可以维持住门面,毕竟,天下州道,皆有由官府维护的天王堂,百姓不待见了,还有官家定期送上的香火,少是少了点,虔诚也是不大虔诚,可总还够一家老小过日子呐。

    ……可惜,就是这点日子,也快要过不下去了。

    如果说百姓们在有的选择时始终更相信央行的话,那对于主要以“大义”名分进行御边战争的军人来说,信拜依靠一个外人,就是更荒诞的事情。这里有两篇文字,我们来比较一下好了。

    第一段

    “维某年岁次,某甲某月朔某日某将军,某谨以牲牢之奠祭尔。炎帝之後蚩尤之神曰:太古之初,风尚敦素,拓石为弩,弦木为弧。今乃烁金为兵,割革为甲,树旗帜,建鼓鼙,为戈矛,为戟盾。圣人御宇,奄有寰海,四征不庭,服强畏威,伐叛诛暴,制五兵之利,为万国之资。皇帝子育群生,义征不德。戎狄凶狡,蚁聚要荒。今六师戒严,恭行天罚,神之不昧,景福来臻,使鼍鼓增气,熊旌佐威,邑无坚城,野无横阵,如飞霜而卷木,如拔山而压卵,火烈风扫,戎夏大同,允我一人之德,由尔五兵之功。”

    第二段

    “维某年岁次,某甲某月朔某日某将军,某谨稽首,以明香净水、杨枝油灯、乳粥酥蜜粽奥供养北方大圣毘沙天王之神曰:伏惟作镇北方,护念万物,众生悖逆,肆以诛夷,如来涅盘,委之佛法。是以宝塔在手,金甲被身,威凛商秋,德融湛露。五部神鬼,八方妖精,殊形异状,襟带羽毛;或三面而六手,或一面而四目,瞋颜如蓝,磔发似火,牙崒嵂而出口,爪钩兜而露骨,视雷电,喘云雨,吸风飙,喷霜雹。其叱吒也,豁大海,拔须弥,摧风轮,粉铁围,并随指呼,咸赖驱策。国家钦若,释教护法降魔,万国归心,十方向化。惟彼胡虏,尚敢昏迷,肉食边氓,渔猎亭障,天子出师,问罪要荒,天王宜发大悲之心,轸护念之力,歼彼凶恶,助我甲兵,使刁斗不惊、太白无芒,虽事集於边将,而功归於天王。”

    以上两篇文字,都引自《太白阴经》,第一篇是祭蚩尤文,第二篇是祭毗沙门天王文。仔细看一下,我们会发现,至少有这样几个区别。

    一是供奉方式,前文是以牲牢为奠,这是典型的本土神礼,虽然有点血腥,却切合于沙场的氛围。后者则是什么净水、油、乳蜜等等,话说,那怕是今天呢,要是打仗前上头的司令作动员讲话时拿出盒润肤霜可着劲向脸上抹……对底下弟兄的士气总不是什么好事对不对?

    (顺便说一下,那个什么净水杨枝,正是观音比较典型的特征之一,事实上,隋唐年间,观音信仰尚没有完全成型,后来成熟于明清时期的诸多观音传说,是吸收了多种元素而成,其中,毗沙门的相关传说也是比较重要的一部分,比如前面三藏诗话中天王的表现,到明朝时就完全变了观音的事情。)

    (顺便的顺便,前头有说过,毗沙门他一家子还有个吉祥天……作为原始佛教中屈指可数的女神之一,本土佛教把观音女性化的过程中,很自然就吸纳了吉祥天的大量传说与特征,大概因为反正是一家子,所以顺手把毗沙门的事迹也一并纳入观音传说了。)

    二是供奉的理由,在前文,是因为蚩尤创制五兵,故奉为兵祖,求其辟佑,在后文,是因为毗沙门被“委之佛法”,所以,还专门指出“国家钦若,释教护法降魔,万国归心,十方向化。惟彼胡虏,尚敢昏迷……”换句话说,有点打“圣战”的意思,你不信我,我就砍你……姑且不说中国自儒家作“天人合一”之论后已无宗教战争的人民基础,最起码,这里面有个大大的隐患,合着,毗沙门这老小子是要“国家钦若”才肯出力的?那要是“国家”不信佛了,或者外边的“胡虏”比咱们更加归心向化,那……他在战场上可到底是保佑谁啊?!

    由上边引申下来,咱们也可以发现第三个区别,在蚩尤,是“火烈风扫,戎夏大同”,要以夏变夷,立场非常明确,而在毗沙门,却只是“刁斗不惊、太白无芒”,虽然也算是打胜仗了,可总有点刻意淡化“政治属性”,为战争而战争的意思。

    ……这样分析下去,咱们还可以分析出很多区别,不过,我在这里只想再强调一个。

    对蚩尤表示尊重时,说得是“允我一人之德,由尔五兵之功”,对毗沙门表示尊重时,说得却是“虽事集於边将,而功归於天王”。

    虽事集於边将,而功归於天王!

    换咱们是边将,提头沥血打完仗下来,就落这么一句,会怎么想,怎么说?

    直娘贼的腌囋泼材……这算什么龟孙操的鸟事啊!

    可以说,作为由帝皇一时兴起而强行供奉的外国军神,毗沙门从一开始起就缺乏足够的基础,有唐一代也还罢了,到宋朝时,道君皇帝一个接一个出,北方诸族倒是都把佛爷捧得老鼻子高,在这种情况下,毗沙门作为军神的合法性,显然要受到质疑,和必然会被消弱。

    特别是从南宋开始,一方面理学大兴,众多外放为官的道学先生们皆以辟佛卫道、扫荡淫祀为已任。一方面对北方异族连连吃亏,导致对外来因素的恐惧和排斥不断放大,天王堂的香火遂渐渐势微。而到了明清时期,随着政权的多次更替,和毗沙门神格的分裂,民间对天王堂的信仰大幅削弱且完全去佛化,地方政权也不复以官帑维护天王堂了。

    (至此,我又不由得想要对施、罗两位先生发出赞叹,二先生身处明季,中隔蒙元,去唐、宋已远,但信手写来,一个如此不起眼的细节,却能够妥当熨贴,合乎北宋风物,其细腻、其缜密、其风骨、其自珍自重,足为百代楷模,而再若与今日一干嘴上跑马的所谓“历史大家”相比起来,更令人不得不有“微斯人”之叹了。)

    不过,说是荒诞也可以,说是滑稽也可以,累累数百年对毗沙门天王的崇拜,毕竟还是培育出了一批对天王堂执有信仰的民众,尽管他们可能并不知道这个天王名叫“毗沙门”,并不知道他的身份是“北天王”,却依然对其有着信仰,这些人可能不识字,没文化,但,他们的信仰,却也最难动摇。庙堂上的朝秦暮楚、昨是今非,对他们,几乎没有任何的影响。并且,这些沉默而又固执的信念,更会在积累当中产生力量,反作用于庙堂。

    (当然,在这样的过程中,也必须有一些有可以为最广大民众所接受和信仰的理念与价值观,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坚持下去。)

    之前,我在《端午》里曾经写过一段文字,将之移用在这里,我觉得,也完全合适“年复一年下来,到最后,在乡野间悄悄流传的涓滴细流,更汇成了强力的江河,倒卷回庙堂之上,开始涤洗着文士们的记忆。”这是天王堂的复生,却不是毗沙门的复生,由盛而衰,自死转生,天王堂经已脱胎换骨,终焉被完全的中国化。

    一些特征性的东西仍然保留,比如手中的宝塔,仍然在握,并丰富出了七层玲珑等等特征,但又有所中国化,比如宝塔上供奉的释伽牟尼像已不见,比如手中的三叉戟被悄悄改造成了中国猎户习用的虎叉,再到后来,更又变成了武将所用的方天画戟。

    外形的中国化,自然也伴随着身份的中国化,既然传说中没有对应的这样一位军神,正不妨将那些聪明正直的逝者抬举上位,李靖作为有唐一代的第一战神,功高而能终考福,更本来就有着众多神迹传说,至此牵强附会,终于变成了托塔李天王。

    (李靖的天王化,应该说只是偶然,但天王的中国化,却是一个必然,如果不是他的话,那么也必定会有其它的秦天王罗天王甚至是赵天王张天王出现)

    李靖本为唐臣,纵列仙班,也断不会西奉胡佛,很自然的,随着天王的李靖化,各地天王堂也就悄悄落入道门手中。

    同时被收编的,还有毗沙门比较有出息的两个儿子。

    三子那宅,是走得最快的,严格来说,对他的改造收编,还在乃父之前,据《五灯会元》所载,早在两宋年间,已有多条与其相关的记载,这里略举数条:

    “那吒析骨还父,析肉还母,如何是那吒本来身?”

    “三头六臂擎天地,忿怒那吒扑帝钟”

    “八臂那吒冷眼窥”

    “一句绝言诠,那吒擎铁柱”

    “那吒太子析肉还母,析骨还父,然后于莲华上为父母说法。未审如何是太子身”

    虽然这里所著都是佛家语,但……这些,却都不是原始那宅传说的部分,而是由中国僧人丰富出来的内容。从中,我们可以看到由“三首八臂”的印度神形象向“三头六臂”的中国神形象过渡,可以看到“析骨肉”的原创剧情,可以看到“忿怒”这一新的特色……等等。

    要知道,《五灯会元》是禅宗早期的重要行状,禅宗是什么?是被中国知识分子充分改造后的佛教,是佛门全盘接受“三教同源”的产物,都不能说是“有中国特色的佛教体系”,根本就是完完全全的“中国特色佛教体系”,在这样一本书中记录下那宅传说逐步变形的过程,实在有着很丰富的象征意义。

    那宅与父亲一并被收编,名号上加了两张嘴,叫哪吒,封三坛海会之神,待奉灵宵殿前,并随着“吒”字辈又添了两个兄长,曰金吒、曰木吒,名字是完全的中国化,行动上倒还不忘本,分投菩萨修行,不过天宫仍然有权直接调度……大致上,可以算是道教系统在佛教系统里的交流干部(或者是委培的后备干部?)吧。

    那位又问了,等等,什么叫添了,人家本来就是行三,有两个哥哥好不好?

    这个……您看那位独健独二爷,和木吒有什么地方象的?

    金、木之名,显然是为了因应于“三太子”的名号而强行加上,这也是一个证明,证明将三太子中国化的只能是民间信仰,是一些基本没有佛教原始知识,不知道他二哥自有堂口的百姓。

    不过呢,在汉化的过程中,独健的待遇比那宅确实要差一点,那宅只是加了两张嘴,可到独健这里,除了养宠之外,什么都没留下。

    话说,行二、养宠……这两点提示加在一起,您能想起什么么?

    想不起哇,那,再来……三只眼……

    啪!

    您猜对了,就是他,天界诸神中最常被当反面人物提出来说事的三只眼,二郎显圣真君又名昭惠灵显二郎是也!

    当然,二郎神的传说形成,是多种因素的综合作用,应该说主要还是中国本土化所造的民间神,但一般认为,哮天犬的形象是由独健的金鼠逐渐演变而来,三尖两刃刀也和三叉戟有关,至于他额头上的三只眼,更是典型的南亚次大陆古神话的形象。

    有关业务都被收编,塔、叉、儿子都没了,毗沙门也就只是毗沙门了,回头想想,怎么办?一看,哟,那三个兄弟还在那等着呐。

    话说,四天王的情谊确实不错,那三个天王眼看他风光数百年,看着他起高楼,看着他作歌舞,看着他楼塌了,虽然中间什么香火都没分到,可完了照样一挥手,啥也别说了,回来就中!

    话说,那时候,曾经的毗沙门,现在的多闻天王,眼泪准流得岗岗的……兄弟就是兄弟啊!

    猛一退下来,还是有点不习惯,本来多闻天王多么阔绰?前呼后拥不说,还专门有人打幡幢,现在跟班是没了,可这幡幢还有点舍不得,怎么办,自己打着呗?

    不过,认识幡幢的毕竟是少数,时间一长,顺着这个形状,慢慢就给改成了雨伞,跟着,更索性安上了一个完全道化的名字,叫混元珍珠伞。之后,民间更重新作出铨释,以“伞”取“雨”,合东方宝剑之“锋”,南方琵琶之“调”,北方蛇貂之“顺”,名之为“风调雨顺”。至此,对四大天王的本土化终于完成,毗沙门也终于忘尽前尘,安安心心当起了“泯然众神矣”的多闻天王。

    不过呢,有时还难免有点疙瘩,比如到什么《封神演义》之类的大型演出任务里面露脸时,看看对面恶狠狠打过来的什么莲花人偶、什么三只眼,再想想当年……这个,这口气真是不太好顺啊!

    孔璋破题于西元二零零七年七月

    补完于西元二零零八年九月

    (本文写作过程中得到万色返空猫大力协助,特此鸣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