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故国

    楔子 故国 (第3/3页)

想让你当文官。”

    这回换成最大的孩子脸皮涨红了,在他们楼家孩子眼中,文官多少带着一点怯懦的意味,将军才是最佳选择。

    趁兄弟们愣神的时候,楼础钻空逃跑,这回他选草丛间的小路,尽量隐藏身形。

    争论就此结束,其他孩子随后追赶,在意的不是文官、武将,单纯享受追逐的乐趣。

    这一天是大成朝亨十四年夏六月十三,皇帝驾崩的消息正在迅速传往帝国的各个方向,空中骄阳似火,一群孩子在小花园里你追我赶,不知踩折多少花草、流下多少汗水。

    天色将晚,他们将兵器藏好,排着队离开小花园,楼础殿后,身上、脸上比别人都要脏,得到的乐趣则与兄弟们一样多。

    六

    一回到住处,所有的孩子被召集在一起,换上难看而不舒服的衣服,竟然没吃到晚饭,就被送一间屋子,大人要求他们跪地痛哭。

    一开始,大家还以为这是对他们的惩罚,慢慢才从大人的只言片语里听明白,皇帝真的驾崩了。

    一名中年妇人将楼础单独带到一边,用绢帕拭去他脸上的灰土与泪痕,轻声道:“你应该多哭些,徐姬……过世了。”

    厅中哭声一片,楼础一边抽泣,一边呆呆地看着妇人,完全没听懂她的话。

    “徐姬就是吴国公主,也是你的生母,她死了,夫人觉得你应该知道这个消息。”妇人轻轻抚摸孩子的头顶,摘去两截草棍,“去哭吧。”

    楼础脸上还是一副呆呆的模样,回到兄弟们中间,跪在地上,怎么也哭不出来,眼泪也没了,努力回忆吴国公主白天时的样子以及说过的话,那明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可他越是努力,回忆越是被小花园里的追逐场景所占据,吴国公主被遮在后面,变得虚无缥缈。

    从这一天起,六岁的楼础不哭,也不说话,无论是大人的训斥,还是兄弟们的追打,都不能让吐出一个字,或是掉一滴眼泪,基本上,他只在吃饭时才会开口,平时总是魂不守舍的样子。

    府中的大人怀疑这个孩子已经变成哑巴,兄弟们则叫他“小呆子”。

    大将军很忙,直到半年之后,他才注意到异常,“你为什么不说话?立刻开口。”

    有人凑过来小声说明情况,楼温哦了一声,一下子想起了吴国公主,“唉,你娘也是个古怪脾气,我又没说什么,朝廷是要处置吴国人,可是有我在,总不至于查到她头上啊,干嘛吓得自杀呢?糊涂,真是糊涂。有糊涂娘就有糊涂儿子,你变哑巴也算是件好事,没准因此少惹许多麻烦。”

    楼础没有变成哑巴,很快就有人发现,他一个人的时候其实会喃喃自语,只是没人听清他在说些什么。

    七

    一晃又是半年过去,大将军得到新皇帝的信任,地位稳固,于是又退回到酒色中去尽情享受,广交朋友,几乎每天都要大摆筵席。

    这天的客人只有一位,在朝中无官无职,却是所有达官贵人争相邀请的贵客,就连大将军也是等候多日才终于将他请进府来。

    终南相士刘有终,平生相人无数,无一不准,还没离开故郡,名声就已传遍天下。

    大将军位极人臣,对自己的运数不太在意,但他最近颇感体虚气衰,开始关心儿孙们的未来,于是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召来,请刘有终看一看。

    楼家儿孙满堂,一百多人分批进入,恭恭敬敬地向父亲和客人行礼请安,然后站到一边听取自己的预言。

    酒过三巡,刘有终开始端详楼氏儿孙,或是三言两语,或是颔首微笑,中间一点不耽误喝酒吃菜,不到一个时辰就点评完毕,人人满意,尤其是大将军本人,笑得合不拢嘴。

    “我家老三真是前途无量?”

    “外柔足以广结朋友,内刚足以制御部下,上承祖荫,下凭兄弟,又是太后亲外甥,前途不可限量。唯有一桩,切忌交友不慎……”

    老三是嫡夫人兰氏的亲生儿子,与父亲相视一笑,只在意“前途无量”几字。

    进来的孩子年纪越来越小,刘有终的点评也越发简单,往往只是嗯一声,道个“好”,不置臧否,楼温也不太意,百十个儿孙,只要七八位成才,楼家的大厦就不会倾倒。

    楼础与几位兄弟排在倒数第三批进厅,在外面等得太久,肚子饿得空落落的,看到满桌的酒菜,个个偷咽口水,还要规规矩矩地行礼。

    刘有终照常简评一番,突然目光又回到一个孩子身上,“这位是……”

    楼温看向身边的随从,儿子太多,他记不清姓名与排行。

    “十七公子,名础。”随从小声道。

    “哦,就是那位‘不言公子’吧。”刘有终显出几分兴趣。

    “咦,我儿的名声都传到外面去了?”楼温笑道,他已经快将这个儿子连同吴国公主一同忘掉。

    “略有耳闻。请十七公子上前,容我细看。”

    楼础走到相士面前,抬头直视其人。

    刘有终笑着点头,端详多时,道:“张嘴。”

    楼础的两片嘴唇闭得更紧。

    楼温有些恼怒,这么多儿孙,就这个小子不听话,正要开口斥责,刘有终却改变主意,“罢了,请退。”

    看相结束,酒菜撤下去再换新的,宾主尽欢,将近夜半才真的散席。

    楼温喝得醉熏熏,仍坚持送刘相士出府,几个年长的儿子忙前忙后,他搂住刘有终的肩膀,自以为小声地说:“老刘,你还有话没说,别瞒我,我看得出来。”

    刘有终嘿嘿地笑,瘦削的身体难以承受大将军的肥硕身躯,腿脚因此越发不稳。

    “我拿你当朋友,你拿我当什么?”楼温质问道。

    “那位‘不言公子’……”

    “他怎么了?有问题吗?”楼温一愣,没料到刘有终在意的竟是这个儿子。

    “外面传言颇多,说吴国士庶仍不死心……”

    “那又怎样,他是我儿子,还能跟着外人造反不成?再说他才几岁?”楼温真不知道这个儿子的年龄。

    刘有终摇头,表示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寻思良久,看到自己的车已经来到门口,向大将军正色道:“这位公子年纪虽幼,似有凌云之志,面相不俗,要我说此子闭嘴还好,张嘴就有祸事。”

    “什么意思?他敢乱说话,我撕烂他的嘴。”

    刘有终依然摇头,“此子若能一直闭嘴,不失为治世之良贤,一旦张嘴——怕是将成乱世之枭雄。大将军无需多虑,人各有命,唯天能定,凡人勉强不得。”

    大将军松开相士,高声道:“我灭尽天下敌国,杀伤无数,就没见过不能勉强的人和事情。”

    刘有终大笑,拱手道:“大将军自非凡人,不在相术之内,此子生在大将军府中,想必也是命中注定。”

    楼温喜欢听这样的话,笑着送走相士,回屋睡觉,次日醒来,已将刘有终的话忘得干干净净。

    八

    可传言还是散布开来,许多人当成是笑话,每每当着楼础的面说:“闭嘴治世之良贤,张嘴乱世之枭雄,你张下嘴,让我们看看枭雄是什么模样?”

    七岁的楼础还跟六岁时一样,除了吃饭,从不开口,无论对方怎么调笑、挑衅,他都沉默以对,甚至连脸色都不会变,令对方很是无趣。

    传言渐渐消散,终被大多数人遗忘,楼础却是听得多了,深深刻在心中,当他十三岁时终于开口与大家一块诵读圣贤经典时,仍时不时想起那两句话。

    闭嘴治世,张嘴乱世,他张嘴了,乱世却没有立刻到来,还要再等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