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废后

    73.废后 (第3/3页)

将暖轿停在前面,见皇后过来,忙掀开帘子,恭请凤驾。

    因下了半日的雨,宫街上凹凸处时有积水,内侍踏步齐整,踩在那水中,发出“啪啪”的声响。静姝坐在暖轿中,眉眼溢出浅浅笑意,玉手掀起轿帘,却见日已西落,斜晖照在湿漉漉的琉璃瓦上,烁烁有光。

    慈元殿离福宁殿并不算远,内侍们走得又比往日快,不过半盏茶时辰,就到了廊下。早有内侍迎上来,掀了帘子,请皇后下轿。静姝原本心情甚好,待到了外殿,见宫人们一脸惶恐跪在地上,顿如泼了满头冷水般,全身冰凉透骨。

    里头传来淳厚的声音:“是皇后来了么?”

    静姝忙转进内殿,瞥眼看见周怀政跪在地上,心中咯噔一响,极力自持道:“官家万福金安。”

    旼华亦起身,与弄月同向皇后请安。

    赵祯道:“朕有一事要问你。”

    静姝见赵祯脸色不同往日,多了几分凌厉,不禁忐忑不已,道:“官家有话请说,臣妾知无不言。”

    赵祯望了望静姝,见她面容精致,穿着比往日更为娇艳,那并蒂秋蕙开在鬓间,衬得青丝如墨,眉眼如星辰。

    他不带任何喜怒,面无表情问:“朕去行宫之事,皇后可知晓?”

    静姝道:“臣妾略有听闻。”

    赵祯“嗯”了一声,语气淡薄道:“此次出行因是微服,行迹颇为隐秘,宫中唯周怀政知道,如今却传得沸沸扬扬,阖宫皆知……”顿了顿,又问:“此事不知皇后如何看?”

    他的眼睛深沉而清冽,眉宇间隐约透着寂寥与愤怒,她有些害怕,勉强笑道:“随扈的水务大臣与侍卫颇多,人多口杂,一时有人说露嘴了也是平常。”

    天色渐暗,有内侍进殿燃灯,玉枝莲灯烧得极亮,昏黄的烛火映在赵祯脸上,唇角边竟似带着一丝笑意,他暗衬道:“朕身边竟有多嘴之人……”随即又问静姝:“你觉得那多嘴之人该如何处置?”

    静姝寒意四起,讪讪道:“臣妾只懂后宫闺阁,倒不知如何惩处大臣。”

    赵祯点点头,朝弄月道:“宫中传言都是怎么说的?”

    弄月低眉垂眼,恭谨道:“宫人说昨日官家微服,带了兰才人去了行宫泡温汤,一夜未归。”

    旼华亦道:“我听的也是如此。”

    赵祯停顿片刻,口气仍是淡淡,问:“皇后又是如何知道随扈的都是水务大臣?”静姝脑中“轰”的一响,不敢抬头,盯着赵祯搁在炕头小几上的手,他手指修长秀美,中指上戴的翡翠戒指,与自己手上戴的正是一对,只是他的镌刻着龙纹,她的是凤凰。

    她强自镇定道:“臣妾也是听旁人说的。”

    赵祯指着周怀政,脑上青筋直跳,道:“可是听他说的?!”

    静姝顿时心神俱裂,他八岁立为皇太子,十三岁登基,即位十余年,从小随在先太后身侧学习帝王之术,敏言慎行,何等睿智。其实她回答第一句话时,他心中就已经有了决断。静姝知道再也隐瞒不过,慌忙跪下,眼底透出惊慌之色,手中紧攒着暖炉上的靛蓝梅花竹叶纹锦套,静默不语。

    她生来荣宠,家中嫡长女,貌冠京城,才及笄便入宫为后,母仪天下。向来都是别人求她,她却从未求过别人,此时竟也不知如何开口讨饶,只知跪在那里。

    赵祯望着她,又像根本没有望她,与她成婚九年,也不是没有悸动、怜惜,可是她是太后的人啊,即便伴在身侧,也像隔着千山万水。他生平最恨太后安人在身侧,刚刚即位时,不敢反抗,慢慢培植了自己势力,便再不肯活在她的眼下。

    他也不是没有挽留,她失手刮伤他脖子的时候,众臣上谏废后,他拦下来了。后宫废后传言硝烟之上的时候,他刻意在众人面前与她恩爱如初,挽回她的颜面。打压太后党残余势力时,众人皆说中宫也是太后册立的皇后,当废。

    这些,他都没有理会。

    她是他的皇后,结发之妻,以及笄之年入宫,深宫岁月寂寥,皆一人承受。他虽疼惜她,却又不得不刻意与她相敬如宾,丝毫不敢有半点男女之情。太后薨后,他以为她能渐渐摆脱太后党的束缚,成为真正的大宋皇后,可如今,诧然听闻她竟时刻遣人留意自己行迹,且那人竟还曾是太后的人,顿觉心灰意冷。

    他低微道:“朕生平最恨……”眼中似有无限痛楚,“你为何竟……”终归是再也说不下去,又过了良久,他嘴角竟然勾起笑意,喉咙暗哑道:“既是如此,朕也再不能忍你。”

    静姝听闻,似有利刀剐在了胸口之上,痛楚从心底渐渐散出来,她双眼泪如泉涌,却一丝声响也无,仿若有什么堵在了喉咙处,让她发不出声来。她勤勤恳恳谨守了九年,还是来不及了。

    或许,从一开始,就已经来不及了。

    她第一次见到圣驾,不过才十五岁。刚刚过完及笄礼,太后就下了懿旨命她入宫,参与择选后妃仪式。那时候,她只想着进宫见见世面,从未想过要一辈子呆在这牢笼里。

    太后领着七八个世家女在御花园的亭子里赏荷,又命仙韶院的女乐们隔着御河演奏,丝竹响乐之声顺着流水传来,甚是美妙清雅。

    不过多时,从荷花深处荡来一叶扁舟,舟上立着青衫男子,衣炔飘飘独自撑着竹竿而来。他抱着满怀的荷花走上岸,她本不爱读书,此时却不知何故,忽而浮现两句:愿君早旋返,及此荷花鲜。

    她对他,也算是一见倾心。

    旼华与静姝向来交好,此时也忍耐不住,立在一侧劝慰道:“六哥哥,皇后嫂子虽是大娘娘择选的中宫,但多年甚是勤恳,使得后宫平稳安定,即便是看在多年的夫妻情分上,六哥哥也需三思而行。”

    赵祯如梦中呢喃般道:“皇后,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静姝收敛神思,事到如今,她反而镇定下来,哽咽道:“臣妾无话可说,任凭官家处置。”

    赵祯望着她,眼神如暴风雨前夜的海面,风平浪静,沉寂不已。也不知过了多久,赵祯终于唤了阎文应进殿,语气淡然道:“传朕旨意,皇后言行有失,冲撞圣驾,不知悔改,幽禁慈元殿闭门思过,无朕旨意,不得出殿门半步。”

    静姝愣愣跪在地上,听闻圣谕,忍泪叩首道:“臣妾谢官家宽恕。”

    赵祯不再看她,瞧着窗前青釉花瓷缸中几株娇艳欲滴的蔷薇花,疲倦道:“你退下吧。”静姝欲要站起,可腿上酸麻不已,哪里能站得起来,眼看着要跌下去,幸而旼华眼明手快,一把将她扶住。

    直待静姝唯唯颤颤的粉色身影消失在珠帘后,赵祯才盯着周怀政道:“你跟了朕十余年,朕竟从未怀疑过你是太后的人,算你厉害。”

    周怀政深知罪责深重,将头抵在地上,道:“先太后于奴才有恩,奴永生不敢忘记。”

    赵祯怒极发笑,道:“好个忠贞的奴才……”稍顿又道:“来人啊,将这狗奴才拖出去杖刑!”

    阎文应听闻,忙遣了内侍将周华政绑了出去,心道,官家竟没说打多少,自然是打死了算。待周怀政死了,司天监掌印大监之位非我莫属。到了暴室,才打了两三杖,却见官家又遣了小太监传来口谕,竟改做杖刑二十,逐入冷宫当值。

    第二日,赵祯幽禁皇后之事惹得朝廷哗然,有大臣闯入福宁殿进谏,道:“皇后不可废,应早些平息此议,不可传入民间。”

    宰相吕夷简因上次静姝在赵祯面前无意提及他是太后幕僚,差点罢官,心中一直耿耿于怀,煽动谏官范讽进言道:“皇后位居中宫已有九年,却没有子嗣,应当废去。”

    阎文应在一侧附和道:“范大人说得有理,奴才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祯瞥了他一眼,不怀好气道:“该说就说,不该说的就闭嘴。”

    阎文应想着只要成功废后,吕相就会助他登上司天监掌印大监之位,遂鼓着勇气,指着官家颈脖上的淡淡粉痕道:“即便是在寻常百姓家,妻子尚不能欺凌夫君,更何况官家贵为天子,竟被皇后以掌甩之,还留下血痕,古往今来,只怕也是奇事一桩。”

    赵祯默然不语,许久才道:“皇后虽有过错,但多年来一直谨守后妃之德,废后之事需从长计议。”

    两人还要再说,却见赵祯摆手道:“朕乏了,你们退下吧。”

    自从皇后幽禁,朝臣进谏废后,杨德妃愈加谨言慎行起来,一言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肯乱走。妃嫔们不用去慈元殿请安,就纷纷往临华殿来。惜茜心中颇为得意,以为德妃的皇后之位势在必得,见了旁人,也常拿出几分中宫侍婢的气势。

    这一日是极为难得的冬日晴朗天气,弄月携着梨落往临华殿请安,因时辰尚早,便捡了最绕的一条岔路缓缓走着。行至御河时,恰巧撞见莫兰在河边闲步,两人便一齐往德妃殿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