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鹧鸪天 第二十四章 原来山上有此风光
第一卷 鹧鸪天 第二十四章 原来山上有此风光 (第2/3页)
至日月星辰,俨然一个小世界。心神小野鸡却在一番思索后尝试飞出这个自己打造的“天地”,从而山翻海覆,终于得脱,一只浑身上下不着片羽的小野鸡,与仍在原地盘腿而坐的大野鸡相对而视。
少年目不转睛,人并未被白气包裹,心神却依然沉浸其中,口里只问:“然后呢,然后呢?”
老人道:“然后?你不是见过了吗?”
少年如遭雷击。
李明蔼抬头:“修象之后是修意。剥衣过市,赤子登楼?”
老人满意点头。
少年跌坐原地,陷入沉思。
昨夜幻景之中,李明蔼在云头中被老人一指点落,再转念时已经回到了临淄城,赤身裸-体,行走在街头。又在闹市中看见一座高楼,登楼之后又登楼,终于在顶层遇到一个人。那人自称也是自己,还称登楼的自己是“屍”。
韩先生在学堂讲“礼”时,曾说过古体字的指向性极强,比如“尸”与“屍”就是两个字,前者其实代表祭祖礼仪时扮演先祖的活人,后者代表人死后遗留下的躯体,后来才简化混用做一字。
修力见天地,修象见众生,修意见自己。
幻景里的自己对自己说“为什么齐奶奶选的是你们两个?由始自终,你俩的选择,真的是自己的选择?”
所以,这才是心底里的自己想对自己说的话吗?
温常公看着眉头逐渐皱起的少年,轻轻摇头。
一旁辛苦吐气的山官大人停止演练,碎步走到老人身旁,与老人并腿而立。
野鸡问:“道君之所以改道途径奂山把我捉过来,就是想借用我的天生神通,让这孩子明心见性,教他去伪存真、待己以诚。但你明明可以在昨夜幻景中看得见一切,方才为什么骗他?你教人不撒谎,自己也在撒谎。”
老人道:“这叫不拘泥。他自幼承受恶意太多,也习惯了常用恶意去揣度人,还是需要保留一部分念想给他,不要操之过急。”
野鸡打量着少年愈发紧皱的眉头,问:“不叫醒他?”
老人道:“再看看,再看看。”
少年此时状态与在幻景时不同,已经不能再用所谓“翻书法”窥视其心湖,否则很容易被发现,反而打断这种玄之又玄的状态。
少年此时念头还在“楼”中,凭栏而立,面前万丈高空,心底有种声音告诉自己应该向前迈出方出藩篱,耳中却想起老人说的话“退回来”。
是向前还是向后?
修力四境又称下四境,修象四境又称中四境。老人并未告诉少年的上四境,分别叫做衔烛,玉楼,观止,通天。
良久,李明蔼深深吐一口气,睁开眼睛。
温常公挑挑眉:“如何?”
少年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裤腿:“没想明白,不敢做决定,到时候再说。”
老人眉眼弯弯:“这就很善喽。”
老人旁征博引,继续与少年解释这山上现状。
方才说的力、象、意只是老人自己的理解,山上通行的说法只是分成了上中下三品十二境。而且这只是炼气术未“入世”之前的古老方式 ,如今的三教百家早就已经自成自法,根本不再这么循规蹈矩。
古法修行太慢太难,入世以后,与世间的各种思想结合,开出了各种绚烂的花朵。除了最初的修力阶段各家大同小异之外,意与象仅重其一就足够走的够远。
大道本何其广,阐之也可,截之亦可。
如今占据归栈洲大道的儒家,修行就是“由象入意”,儒家弟子修浩然气,有圣人创出“格物”法,格天地万物真意入本心,从而本心也能借力天地万物,君子言出,天地法随。
而儒家中的诗家,又别树一帜,偏偏“由意入象”,诗家弟子需多感而动情,人人需钻研不同的本命诗句,然后将一身情欲都“托付”诗文意向中,施展时往往凄风苦雨或杨柳依依,最是好看。人物多情,法术俊逸,所以百家之中,属诗家子弟最有异性缘。
即便同一句诗文,不同人研习的侧重点又有不同,比如一句千古名句“无边落木萧萧下”,有意在“无边”者,有意在“萧萧下”者,不同“意”,修出来的“象”也就大相径庭。
野鸡对后半部分若有所思,李明蔼对前半部分大为神往,打定主意以后好好学诗。
道家从快慢之争中败落后,由治世经学转为补世纬学,但也因此保留了更多古法炼气术,修法最全。单单服气一事就衍生出五行食气法、服日月精法、服六壬法等诸多流派,针对结丹一事,又分出内丹与外丹两门,流派众多也驳杂。重意与重象者兼有,相比而言且更加考究心性。
释门则是独独修意,讲求莫向外求,渐慧顿悟,肉身成佛。曾经有一位佛国太子,开创出以意寄物的法门,生时一切身边如灯,故名燃灯太子。后来分成小乘与大乘两派,自渡与渡人。
三教之外,更是修法各异。
有传承自儒教前身礼学的史家,习“采风”术,巡游各国,采集当地民歌童谣,汇编成册,就撷取一部分气运。还有“谤”术,记录王朝统治者言行,以春秋笔法褒贬之,增损其王朝气运。
还有小说家,不愿让史家独占天数,希望能靠一笔之力以虚易实,以妄定真,乃至导天下人心入白纸中,笔下所写即为人心所想。虽然蒲留仙自矜是儒家门生一直没有改换门庭,但野鸡的奂山山官之所以能这么快封正,也是小说家中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的结果。
此外,还有不信天地只信手中剑的古老蜀地剑修。
不修自身而将心血赋予画皮的像师。
鸿矇洲还有拜月修行的月教。
形形色色,大道从无旁门,向上皆可登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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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道之始是问道。
少年问:“为什么修行的人明明要修心,还是有这么多坏人?”
老人答:“修行修的是心,不是修公、也不是修善。只要内心中‘道理自洽’,就是邪魔也能走到山巅。”
少年接口:“所以这个老天,本来就只管强弱,不管善恶的,是不是?”
温常公沉默了会儿,说道:“这样还好。”
李明蔼难得直视老人的眼睛,说道:“这样不好。”
李明蔼又问了一个问题:“行走于闹市的我,与高楼等待的我,躯壳和本心,哪个是我?”
因为行走在这个冰冷的人间,所以我穿上了层层衣衫,活成人们想要的样子。
等修行到高处,为了见到自己,又需要脱掉衣服、跨越山海,攀上高楼。这么多我,谁是我?
温常公咋吧着嘴巴,说这个问题很有趣。然后问李明蔼,知不知道魂与魄的区别?
少年当然摇头。
在小院的时候,李明蔼还对人死魂生或者转世投胎抱有念想,所以问过那个年轻人这个问题。但是好看的人往往不喜欢啰嗦,所以年轻人拒绝和少年讨论这个啰嗦的话题。
好在老人与野鸡都不怕啰嗦。
老人先解释:“人生有三魂七魄,其实并不是说书先生的故事里,某某道人捉来某妖一魂一魄,却又放跑了几魂几魄这么做小儿加减法。”
李明蔼点头,对真实的世界了解越多,少年深感到故事书不能全信,有些坊间说书先生害人啊!
老人道:“所谓三魂,胎光、爽灵、幽精,其实就是你的念头。而七魄,则是潜藏在你身体里主掌肢体气血运行的本能。比如你睡觉的时候念头会停止控制自己身体,但身体却不会因为你没有控制它而忘记呼吸、消化。”
“呼吸是不需要控制的,停止呼吸反而需要。因为实际控制身体的是魄而非念头本身。”
少年和野鸡下意识都把呼吸慢了一慢。
“医家有言人睡为小死、人死为大睡,是指人睡时只是三魂休憩,寿数尽时魄也就没了。因此不存在‘捉来魂魄’这种说法。人失魂则会愚昧痴傻,人落魄则会失衡得病。三魂与七魄一起,才共同组成了你这个人。”
老人笑一笑,“道门里有一分支叫做五神宫,据此创出了‘五脏藏神’法,就是在举烛内照时,将五脏开五府,分别将心神魄意志,各凝聚一个自家小神,坐镇身内小天地,也算是一个修行正途。”
“所以,魂与魄哪个是自己,不必要分的太清。时间万物,就怕一个详究细解,如果真要去细分,这天地都不再是你以为的这个天地了。”
李明蔼似懂非懂。
老人见少年还是饶有兴趣的样子,就问:“我问你,你认为如今这个大天地,谁才是真正主人?”
少年下意识就想答当然是万灵之长人族,但是话到嘴边又改口道:“是……妖物?”
天下五洲,看似是人族占据大道。但实际上在人族气运覆及不到的山水城池之外,妖族才是某些土地真正的主人。
温常公双手做掬起状,递到少年眼前,眨眨眼睛问道:“你再想想?”
李明蔼盯着看似空无一物的老者掌心,沉默不语。
老人追问道:“昨夜你为什么要将水煮沸才饮?”
少年的眼睛亮起。
老人点点头,双手之间,渐渐有溪水生。言语之间,被老人从半个时辰前两人曾跨过的一处溪中拘来。
老人道:“佛观一碗水,四万八千虫。”
温常公将双手散开,一抔溪水原地飘浮散成无数肉眼看不到的细密水雾。手指在雾中写了一个古体的“風”字,又挥袖打散。
少年只觉一阵清风拂面。
“風”中有一虫字散的尤其慢。
老人又道:“风动虫生,故虫八日而化,天地而有八风。”
“佛家一直有一种说法,人族妖族从来不是这天地的主人,这天地间的虫才是。”
温常公拍拍手,把手上残留的水渍拍尽。“我们道门也有类似说法,其中很重要的一个修行方法叫做‘斩三尸’。”
“三尸,也叫三姑虫。每个人身体里都有三尸驻守,上尸好华服,中尸好美食,下尸好淫-欲,才使人耗神减岁,因此道门有一种修行法庚申日不眠及服黄苓术。”
“近来鸿矇洲医家有人说,每个人腹中,其实单单虫群就有三四斤重。男女相互吸引,其实是身上的虫群相互吸引。”
“咱们即将去往的姜楚王朝,墨家巨子据说已经造出了能言语行走的人偃。如果以后人人披偃甲在外,那些个偃甲又自己能言语对话,那么在那些偃甲的观念里,他们的行为举止到底是他们自己的行为举止,还是他们体内你我的行为举止?”
“人有三魂,也有不受三魂控制的七魄。人有三尸,也有空耗人精气寿数的七情六欲。儒家说人性本善,法家说人性本恶,人的情绪到底是是自己的情绪,还是体内虫的情绪?”
“几万年前农家先辈驯化结籽野草而成今天遍及各大洲的稻谷,那到底是人驯化了野草,还是野草驯化了帮助它进化生长的人?”
“这世界是人的世界,妖的世界,还是虫的世界?”
老人一连番发问。
秋风不敢应答,道旁野草萋萋,虫声如雷鸣。
山官与少年,一起呆若两鸡。
老人戏谑一笑:“你们看看,我就说不要细想嘛。”
笑归笑,老人依然开心少年会问出这些问题。
所有成年人对生活的惊喜与热爱,大都来自童年时对这世界的好奇心。
温常公举头望天,自语道:“据说在某处凡人到不得的人心长河,长河的末端,也有一只大虫子呢。”
少年眼神炯炯:“老先生,你我算不算师徒?”
老人道:“顺手启蒙而已,不用师徒相称。少年郎,占点便宜就可以了,别蹬鼻子上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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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渐渐黑了。
一路上,少年零零散散的问,老人散散淡淡的答。
往往前后两个问题并无联系,思维极为跳脱,但老人也不厌其烦,耐心作答,而且言尽于细,往往不需要李明蔼再去深挖后面的问题。
连带着身后的野鸡也跟着听的很认真。
说是一山之官,但其实也是血脉淡薄懵懂前行的可怜虫而已,很少有机会能听到这样子深入浅出的解答。
提灯夜行。
两人一鸡翻山越岭。
在一处山头,少年起身回望,远处山外,城池灯火如撒豆。
少年闭目自视,也有一小人在举烛夜行。
李明蔼轻声说一句:“原来山上有此风光。”
山影倾听。
一人呢喃,群山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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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静的小镇里满是阳光晒过石板路后散发出来的味道。
小镇散落在各处的宅院,还有那些高高挂着的红灯笼却又冲淡了午后的祥和意味,透着股富贵而腐朽的气息。
高氏在小镇当地算得上是首屈一指,高老太爷为人慈善,吃斋念佛,就算路过一个行脚僧也要留住好生攀谈。曾经有一伙走江湖的骗子闻名而来,扮成流浪汉在高家吃住了好久才告辞离去,事后有人给高老太爷点破,谁知老太爷笑呵呵说我早知道呀。我积我的德、他们造他们的孽,我们两相宜,两相宜。
就是这么一位菩萨心肠的老人家,今儿却被一对无赖气的动了嗔怒。
先是一个浑身上下脏兮兮的乞儿哭喊着敲门,那个委屈劲儿叫喊起来完全不像是他嘴里喊的几天没吃饭的样子。
哭喊声甚至惊动了内宅里休息的高老太爷,瞧着这孩子虽然哭喊的夸张,但身上的确骨瘦如柴,而且脊背和脚踝处的伤口做不了假。老太爷动了恻隐之心,吩咐门房将其带到厨下好生吃了顿饱饭,又派人包扎了伤势,末了还给了些流水钱打发上路。
乞儿千叩万谢的离去了。
高老太爷很开心,又做了一件善事。即便那乞儿身后可能是被某些丐帮团伙指使,但老太爷给他吃饱了饭、治好了伤,这就是实实在在落入口袋的福报。
紧接着,一个老年邋遢僧人上门,要与高老太爷论佛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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