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残本的秘密(1)

    第六章 残本的秘密(1) (第3/3页)

    戴海燕见我无言以对,居高临下地发起了最后的进攻:“最后一点,你说王世贞用《金瓶梅》毒死严世藩,可你也看到了,明史里清清楚楚地写道,严世藩是在嘉靖四十四年被公开处斩的,哪里来的毒杀?又谈何在葬礼上被王世贞偷走一条胳膊?”

    这一条条反驳砸下来,一砸一个坑,只砸得我眼冒金星,张口结舌,毫无反抗余地。

    “你这个故事处处都是漏洞,若是把这当成一段故事,写个小说,也就算了。偏偏你还煞有其事地当成史实去质疑别人,还惹得全国议论,这就太不像话了。我一个学生物的,随便翻几本大路史料,就看出了其中破绽。你们这些所谓专业人士,到底脑子里进了多少水?”

    药不然把手搭在我肩上,表示极大的同情——他也不敢说话,生怕招惹到戴海燕。

    这些细节,其实只要细查一下,都可以水落石出。可我太过信任素姐,居然没多方查证,草草翻了几本书就写了上去。想不到,这故事居然如此经不起推敲。当时的我,真是被猪油蒙了心。

    而且这些问题还是被一个学生物的姑娘指出来的,我真是有点无地自容。

    我垂着头,大脑在飞速消化着这一个意外变故。仔细想想,这其实是一件好事。

    整个质疑《清明上河图》的基础,是王世贞为父报仇,从严府窃走真本,不知所踪;赝本抄入内府,流传至今成为故宫本。如果这个故事不成立,岂不就证明故宫的《清明上河图》是真的么?

    可很快又有一个问题涌入脑海:戴海燕指出的这些破绽,我也许看不出来,但五脉里什么能人没有,刘一鸣什么学问,他怎么会看不出?我那篇揭秘《清明上河图》的文章,让五脉几乎陷入灭顶之灾,可为什么却没见刘一鸣或其他什么人站出来批驳呢?明明只要像戴海燕一样拿出几本书,谣言就会不攻自破啊?

    难道说,故宫里藏的根本就是一件赝品,没法公开站出来说?

    戴海燕这时候说了一句话,又把我的注意力拉了回去:“你的故事不成立,不代表这件事是假的。”

    “什么?”我糊涂了。

    “虽然王世贞没干过报仇的事,但是他确实和《清明上河图》赝品纠缠不清。”她翻开《弇州山人四部稿续稿》中的一页,我伸头一看,发现王世贞专门写了一段关于《清明上河图》的话:“张择端清明上河图有真赝本,余均获寓目。真本人物舟车桥道宫室皆细如发,而绝老劲有力,初落墨相家,寻籍入天府为穆庙所爱,饰以丹青。”

    “墨相”即严嵩,“穆庙”即嘉靖皇帝。这一段话的意思很明白,《清明上河图》确实有真本和赝本之分,王世贞都见过。其中真本先被严嵩所得,然后抄没入天府,落到了嘉靖皇帝手里。

    我恍然大悟。看来王世贞为父报仇这个故事虽然是假的,但里面却包含了一部分真实。《清明上河图》确实是先被严嵩所得,然后又到了嘉靖皇帝手里。

    我急忙又往下读去:“赝本乃吴人黄彪造,或云得则端旧本加删润,然与真本殊不相类,而亦自工致可念,所乏腕指间力耳,今在家弟所。此卷以为择端旧本,似未见择端本者。其所云于禁烟光景亦不似,第笔势遒逸惊人,虽小丽率,要非近代人所能办,盖与择端同时画院袛候,各图汴河之胜,而有甲乙者也。”

    我缓慢地读着,心中惊骇却越来越大。在故事里,王世贞窃走严府里的真本,嘉靖皇帝拿走了赝本;而在这段自叙里,却恰好相反,严嵩家查抄的是真本,而赝本则是在王世贞的弟弟王世懋手中,连造假者的姓名都点出来了,叫黄彪。

    无论是故事还是自叙,对我们后世的调查者来说,结论都是一样:真本和赝本,一本在宫中,一本在民间,至于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就不知道了——结果,整个调查又回到了原点。

    戴海燕道:“王世贞在这里说得很清楚,他看见过的这个赝本,是吴人黄彪所造。但黄彪也不是凭空造出来,他不知道通过什么手段,找到一张和张择端同一时代同一画院同一景物主题的作品,以此为底炮制出一个几可乱真的赝本。”

    她说到这里,“咔哒”一声,我脑子里的一根线接上了。

    难怪故宫本和百瑞莲本的碳-14年代检测结果如此接近,因为无论真本还是赝本,最早的源头,都是宋代,是同一时期同一座画院的产物,恐怕连墨质、绢质乃至笔质都所差无几。

    我忽然想起来了。那晚在301医院,刘一鸣说我的质疑文章破绽百出,原来戴海燕发现的这些漏洞,那位老爷子早就看穿了。我当时心里不太高兴,觉得既然漏洞百出为什么你不站出来澄清,现在,我明白为什么刘一鸣要对这个处处破绽的质疑保持沉默了。

    戳穿这个故事很容易,可故事里揭示出的真实历史,只会对百瑞莲更加有利。百瑞莲恐怕也是算准了刘一鸣的反应,才会故意安排素姐给我讲了这么一个故事,笃定五脉不会站出来反驳。

    转了一大圈,除了证明我是个大笨蛋以外,没有任何新东西。故宫本和百瑞莲本到底谁真谁假,非但没得澄清,反而变得更加模糊。

    我沮丧地摇摇头,突然在想,素姐难道会不知道这些?就算她对历史不熟悉,但誊画这种基本常识,她应该知道才对,又怎么会讲出“王氏外甥背画”这种违背常理的段子呢?她会不会是通过这个,想向黄克武传达什么消息?

    “许愿,你觉不觉得自己错了?”戴海燕逼问道。

    我看她面色微微泛红,眼角和唇边都带着一丝隐藏很深的笑意,大概是从批评我的举动中得到了十足的快感吧。为了讲清楚一个跟她没有利害关系的道理,不惜查阅大量资料然后把陌生人叫来宿舍长谈,我忽然觉得,这姑娘对于对错的执着,轴得有点可爱。

    “是,是,我错了。”我诚恳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戴海燕满意地点点头,把散落在地上的书收起来,重新摆成一摞,双手抱胸:“好了,你可以走了。

    我连忙拦住:“等一下,今天的正题,咱们是不是还没说到……”

    戴海燕刚才那一番批判,只是证明我犯了错,而今天的正题,却是《清明上河图》的残本。事实上,戴海燕今天向我说的话,让我越发觉得,只有找出残本,才能将这一次的真伪之争一锤定音。

    “今天太晚了,我要睡了,明天再说。”戴海燕断然下了逐客令。

    她的语气很坚决,不容我们再说什么,于是我们两个只得起身告辞。从博士楼出来以后,我还没吭声,药不然先忍不住说道:“这女人,不简单啊。”看得出来,他对戴海燕有着深深的戒惧。

    “这个不用你说,今天挨骂的是我,你却一句话都没说。”

    “你还没看出来吗?那姑娘是个施虐狂啊,就是想找个人虐一虐,她就爽啦。正赶上你这种受虐狂,天造地设,我看你赶紧求婚去算了。”药不然比划着手臂,哇哇地说道。

    “不要胡说。”我懒得跟他争辩。

    “我这可不是胡说。你今天让她发泄了个痛快,心情好了,明天就会痛痛快快告诉我们残本的事情了。”药不然抬头看了看三楼戴海燕的房间。

    “别说得好像我是用身体交换情报似的。”

    “差不多,差不多。”药不然哈哈大笑。

    我突然发现,我现在对药不然的说话方式,有点像我们之前没决裂时一样。我悚然一惊,连忙提醒自己,不要被他的表现所迷惑。这家伙可是老朝奉的得力干将,是我的仇人。我们虽然被迫联手,但不代表我已经原谅了他。

    想到这里,我收敛心神,脸色也逐渐冷下来。药不然偏过头来还要说句玩笑话,一见我神色突变,先是一怔,旋即明白过来,笑嘻嘻地闭上了嘴。

    这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博士楼外林阴路上的路灯逐一点亮。我们在尴尬中走了不到十米,忽然一个声音在旁边的灌木丛里响起:“两位,请留步。”

    药不然目光一凛,手直接抄进怀里,一步踏上前挡在我面前,冲着黑暗喝道:“谁?”我的眼角一阵跳动。这个声音我太熟悉了,我曾经听过有人用这个声音叫过我许大哥,叫过我偶像,还鼓励过我不能放弃追寻真相的理想。

    钟爱华从灌木丛的阴影里走到林**中,挡住我们的去路。他相貌没什么变化,只是少了郑州时那一脸的稚嫩热血,在路灯照耀下反显出几分阴沉与狠戾。

    “许大哥,你好——你是药不然先生吧?”钟爱华稳稳站在路中间,不动声色地向我们打了个招呼。他还是那副面孔,只是傻愣傻愣的热情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沉冷漠的气质。

    “对,我就是药不然。原来我这么有名气?”药不然笑道。

    “气死爷爷,反出五脉,您这样的叛逆青年,想认不出来都难。”钟爱华一本正经地说道,然后扫视了我们一圈,“两位本该是仇敌,怎么现在凑到一块去了?”

    “这是大人的事儿,你一个小毛头就别管了,乖乖回家写暑假作业去啊!”药不然毫不客气地反击,然后搭着我肩膀,以示别想挑拨离间。对这个举动,我没吭声,也没避开。

    钟爱华抬头看了一眼博士楼三层,语气有些感慨:“看来,戴老师她跟你们谈得很开心。”

    药不然笑道:“还不错,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也知道了。有人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那就只能在我们屁股后面吃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