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入山和出山

    第三章 入山和出山 (第3/3页)

总编兴高采烈地给小鱼来了电话,说:“你派来的那位说客真是舌灿莲花呀,我轻易就被说动了。我已经向报社董事会递了辞呈,明天就赶往你那儿,给我几个月前的部下当兵去。你看看,真是三十天河东转河西!”

    鱼乐水笑了,“来了你还是我的领导,是基金会的实际掌门人。我的唯一任务就是戳在基金会门口当招牌,就像机场进站口戳的空姐招贴画,不用大脑的,只要笑得甜就行。这两天我正在苦练露齿微笑呢。”

    “好说好说。喂,小鱼,那位姬先生,那位现代版的陈宫或诸葛孔明,你觉得是怎样一个人?”

    鱼乐水有所警觉,表面上仍是嬉笑着:“也就相处那么一天,说不上太深了解。你说呢?你既然这样问,肯定有自己的看法。”

    “我对他印象蛮好,否则也不会这么轻易就被说服。不过——怎么说呢,打个比方吧。预先请你原谅啊,这个比方有点得罪人——如果你和丈夫楚天乐被困在一只小船上,只有够十天用的食物和淡水,但离最近的海岸也有二十天的路程。你会不会省下食物和水,让天乐一个人用?”

    “我想我会吧。”

    “可是你要考虑到天乐是个残疾人,即使有食物和淡水也无法把船划到海岸。所以冷静权衡,应该让天乐把东西留给你才对。这个方案你会接受吗?”

    鱼乐水略略停顿,埋怨着:“你真是个变态的考官,专提这些戳心窝的问题。告诉你吧,我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我会和丈夫均分食物,然后我尽力划船。谁知道呢,也许十天之内就有船只路过,也许十天内会下雨,也许我们能靠捕鱼活下去。即使这些都没有,我们会在吃完食物后一同迎接死亡。不过就是一死嘛,也不是啥了不得的事。”

    “但如果姬先生处于你的角色,绝不会做出这样感情用事的愚蠢决定。不,我的评价并非贬低姬,而是完全客观的。如果他处于天乐的角色,他也许会心甘情愿把生的机会留给你。所以这不是自私,只是冷静权衡后做出的清醒选择,完全排除了感情的因素。”

    鱼乐水沉吟片刻,“也许你对他的评价是对的。”

    “我的话还没有完呢,你既然说我变态,我就再变态一点儿吧。现在,假设食物已经罄尽而海岸还没到,天乐先去世了。这时——你做好心理准备,我的问题令人作呕——食用尸体可以让你坚持到成功。你会吗?”

    他稍停片刻后说:“算啦,我不逼你回答了,我想你肯定不会。可是,如果姬先生处在你的位置,他会这样干的。再重复一遍,我这么说并非贬低他,如果他反过来处在死者的位置,他也许会主动提议,捐出肉体供你食用。所以,这不是自私也不是残忍,而是无与伦比的冷静。”他沉默片刻,“坦率地说,这样的冷静让我心存忌惮——但话又说回来,在现在的非常时刻,也许正需要这样极度冷静的人。”

    鱼乐水稍停,笑着说:“葛总你不愧是领导,说起话来逻辑严密滴水不漏,正面反面你都分析到了,我还能说什么?”她转了话头,“葛总你快点来吧,我盼着你呢。”

    姬人锐和葛其宏总编的进山耽搁了几天。几天后他们上山,同时带来三块金属牌:乐之友科学院、乐之友基金会(基金会虽说已经成立几个月,但并没有正式挂牌)和乐之友工程院。还带来十几位新闻界的人士,包括搜狐、网易和新浪,难得的是,其中还有央视记者,他们将对这次挂牌仪式全程直播。众所周知,央视一般不会随便报道民间活动,但眼下的非常局势,再加上姬人锐的辩才,最终促使央视破了例。

    姬人锐还说,他已经把老界岭迎宾馆全部买下,做一会两院的临时总部。当天下午所有来宾参加了挂牌仪式,媒体向全世界直播。典礼简朴而热烈。姬人锐担任典礼的主持,鱼乐水做了发言。她呼吁各界踊跃捐款,诚邀世界各国的一流科学家和工程师来这里效力,呼吁各国**与这儿密切合作。她的讲话激情洋溢,客观坦率,为世人描绘出一个清晰的、热烈而不疯狂的前景,拨动了亿万人的心弦。当然,她甜美明净极富亲和力的笑容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达到了和讲话内容一样的效果。

    在她身后是加入救世计划的第一批人员,此刻只能说是一小撮:一条假腿的马士奇,病歪歪的楚天乐,神态冷静风度不凡的姬人锐,心宽体胖笑得像弥勒佛的葛总。挺着大肚子的天乐妈不算正式人员,但她也笑呵呵地站在楚马二人中间。

    在北京的一家单元房内,鱼子夫喊正在阳台浇花的妻子:“你快来看,咱们的女儿!”

    章隽拎着水洒急急往客厅跑,“水儿怎么啦?”

    “她正在‘乐之友’一会两院挂牌仪式上讲话呢。台上还有咱的俩亲家,有咱的可怜女婿。咦,那不是水儿报社的葛总吗,怎么也去那儿啦?”

    夫妻二人挨坐在沙发上,认真听完了女儿的讲话。他们很感动,也很惊奇,那个大大咧咧、在他们眼中永远长不大的女儿脱胎换骨,已经是世界级的人物了。他们正在做的事是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无比壮阔和艰难,虽然最终的成败无法预料,但是单单他们的气魄和境界就让人敬服。章隽叹口气,“水儿这就要忙了,会忙一辈子的。”她再度叹息一声,“那就忙吧,忙着最好。人哪,哪怕处境再绝望,只要有事可忙,就不会太痛苦。而且,真希望他们确实忙出一个结果。”

    北京的另一座高级公寓里,贺老和孙子一块儿看着这则消息,洋洋看得很认真,目光中异彩闪烁。看完后他激动地说:

    “他们已经开始干了!这么快!爷爷,你说过让我去他们那儿的,什么时候去?”

    “洋洋,你太性急了,你现在去能干什么?只会给人家添乱。等你大学毕业后吧。”

    “也好。我努把力,争取跳它几级。”

    洋洋转身就回他的书房看书去了,从“乐之友”那儿回来后,他一直在自学天体物理学、宇宙学等专业,学得非常刻苦。这孩子过去就懂事,学习有韧性,屁股能坐得住。现在有了明确的人生目标,这让他更成熟了。

    客厅里电话响了,是一个国际长途,但说的是流利的普通话:

    “贺老师你好,我是阿比卡尔。”

    “你好,总统阁下,现在该称秘书长阁下了吧?我正想打电话向你道喜呢。”贺国基笑着说。艾哈迈德·阿比卡尔是个黑头发厚嘴唇的索马里黑人,年轻时在北大留过学,留学期间是个积极的社会活动分子,曾出面邀请三十四岁的贺国基去学院做讲座,诸如“政治博弈”“权力与制约”“中国历代统治术”“政治谋略中的正与奇”等。出乎贺的预料,这些讲座大受欢迎,以至于贺国基一时成了媒体明星,甚至其后他在政坛的快速升迁与此也不无关系。两人也就自此认识了,之后阿比卡尔对贺国基一直以老师相称。阿比卡尔回到索马里后迅速崛起,成为耀眼的政治明星,担任了两届总统,是公认的铁腕人物。也可能是一个比较小的穷国更便于管理吧,他把“开明威权”的优势在索马里演绎得淋漓尽致,让这个在战乱、部族冲突和海盗肆虐下**多年的国家迅速走上正轨,成为那几年世界上发展速度最快的国家,而且有效避免了常见的“发展病”,如贪污、贫富悬殊、裙带关系等。更难得的是,这位铁腕人物并不恋栈,两届总统任期满后很潇洒地走了,没有留下什么可以让他“重回大位”的政治操作。

    不过也有人说,他的“不恋栈”是因为他已经盯上了另一个大位。他卸任之时,正值联合国秘书长换届,按照不成文的规矩,这一届应该由非洲人出任。由于政绩出色,四十八岁的阿比卡尔是最有力的竞争者。但这只是“水面之上”的形势,实际上,因为某些比较微妙的原因,他的胜算并不大:有些大国忌惮他的执政风格过于强势,担心他为联合国带来不可控制的因素;有的国家则是因为更深刻的原因——他的“威权政治”不符合西方的普世价值。据贺国基在各国政界老友那儿听到的“悄悄话”,阿比卡尔几乎肯定会出局的。但恰在这时,“楚马发现”公布了。联合国内迅速达成一个共识——灾变临头,应该推举一位雷厉风行的新秘书长。于是,阿比卡尔顺利当选。

    “道什么喜啊,该致哀才对,我是被绑上火刑柱了,推我上火刑柱的也包括老师你和楚马二位。”阿比卡尔笑着说,“贺老师,你看到‘乐之友’一会两院成立的消息了吗?”

    “刚刚看到。”

    “他们的行动真快。其中的姬人锐还是我的低届同学呢。”

    “没错,他也是北大的,应该比你低……十届吧。”

    “贺老师,关于这场灾变,我知道你在中国主持和参加过两次重要会议。我去联合国上任之前,想从你这儿得到一句忠告。贺老师见识过人,我一向很钦佩的。”

    贺国基沉思片刻,凝重地说:“你太客气了,恐怕我给不出什么有价值的忠告。这个局势是人类从未经历过的,往日的老经验都失效了。”

    对方笑了,“你这番话就是最好的忠告——非常之时,应对以非常之策。谢谢啦,再见。以后我还会随时向你请教。”

    对方挂了电话。贺国基料定,这位铁腕人物上任后一定会强力推进救世行动。他沉思了一会儿,决定要通一个电话。电话中他言简意赅地介绍了有关“乐之友”的消息,以及他所知道的有关“乐之友”们的背景。最后说:

    “据我的估计,这个民间团体可能会鼓捣出大名堂。我提一个冒昧的建议:**最好能派去一个联络员,正式的,驻外大使级别的,并给予一定资金支持。”他歉然地说,“这样做是没有先例的,所以我真的冒昧了。”

    那边回答:“好的,我们合计一下,谢谢贺老的责任心。”

    康不名刚看完对“乐之友”的电视直播,就听见有人敲门。是同一家属院的两个退休老太,一个是楼下的陈素芳,另一个住得远,不太熟,名字好像叫刘什么琴,是基督徒,常常热心地劝住户们“信主”。两个客人一进门就看见客厅堆着的大小旅行包,问老康是不是要出差,康不名说:“是牛牛要走,跟着他妈到天津的外婆家住几天,晚饭后我送他们上飞机。”陈素芳逗牛牛:

    “早该走了!也该到外婆家住几天,哪能老赖在奶奶家?”

    四岁的牛牛大声说:“才不!这儿是我家,外婆家是旅馆!”

    全家人都笑了,康不名笑着说:“这是牛牛外婆说过的埋怨话,谁知让他记住了。我这个小孙子可是抱出感情了,乍一离开还真舍不得。”

    陈素芳说:“你家有事,我们不耽误,就问一句话。康工,你是不是到北京开过一次‘天塌’的会?”

    “对,开过。”

    “天真的要塌?记得以前闹腾什么2012世界末日,凤琴每天找我说叨,蛊惑得我差点都信了。后来多亏请教了你,你说那纯粹胡说八道,事实证明还是你说得对。凤琴最近又说世界末日,我说咱们去问问康工,我就信服你这样有学问的人。”

    凤琴脸上有点挂不住。当年,她确实非常焦灼地到处宣传:世界末日真的要到了,只有主才能拯救你的灵魂。这样的宣传一直进行到那年的12月21日晚,即传说的世界末日。第二天好些人笑着问她,末日咋没来?弄得她很尴尬。康不名忙打圆场:

    “我哪说过她是胡说八道,我只是说,用玛雅历预言世界末日不大靠谱。”

    “那这回呢?八成还是瞎闹腾。说啥子只要太阳变蓝天就会塌,这几个星期我一直在注意看,太阳根本没有变蓝。”

    康不名犹豫片刻,不知道对两位家庭妇女该把话说到哪个程度。俩客人巴巴地盯着他,尤其是那位叫凤琴的,似乎在等待最后的宣判。最后康不名斟酌着说:“现在就说天塌地陷、世界末日什么的肯定太早,但这回确实有大灾难了,太平日子怕是要到头了,你们得有点心理准备。”

    这话让陈素芳很沮丧,那个叫凤琴的则有明显的胜利感。两人没有多停,告辞走了,她们一路下楼时还在争论。康不名一家匆匆吃过饭,送牛牛母子去机场。取了票,把行李办了托运,两人要进站了。老两口说:

    “牛牛,来,给爷爷奶奶再抱抱。”

    牛牛在奶奶家长到四岁,从来没离开过,这次要离开几个月,爷爷奶奶打心眼儿里舍不得。特别是康不名,常常自称“阉公鸡”,对孩子特别亲。牛牛曾自豪地宣称:爷爷只要在家,我再淘,妈妈也不敢打我。这会儿牛牛高高兴兴地跑过来,同奶奶拥抱亲吻,再同爷爷拥抱。但小东西不知道怎么想的,忽然抱紧爷爷的脖子,深深埋下头,很久很久不说话,也不松手。几个大人的眼眶都湿润了。

    回程中,康不名比较沉默。老伴知道他是动了感情,也陪他沉默着。刚才牛牛的举动触到了康不名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一时五味俱全。他和老伴已经年过花甲,把生死都看淡了,那个“天塌”的噩耗并未引起太大的感情激荡。但在刚才,四岁孙子的一抱在他内心中激起了汹涌波涛。这样嫩生生的孩子有权好好地活下去,一代一代地活下去,他们不该遭受灾变恶魔的戕害!他在片刻之间做出了决定,对老伴说:

    “我决定了,到‘乐之友’那儿去。这两次开会我有一个印象:我这样的老家伙也多少有点用处的,那儿都是专业精湛的科学家,但太专太精,需要有一个万金油式的人当黏合剂。老伴,家里这一摊子就交给你啦。”

    老伴想想,没有劝阻,“行啊,想去你就去,为孩子们尽尽心吧。到那边以后注意身体,别玩命,毕竟是六十多岁的老家伙啦。”

    在杞县的县府家属院内,五岁的昌昌感冒高烧,这会儿正在哭闹。苗杳对他又是恨,又是心疼。这个小祸害今天在幼儿园又和人打架,院长训他,他竟然把院长的手给咬破了。院长一怒之下罚他在院里站了半天,结果受凉感冒。昌昌一向淘得出格,说起来也怪当爸的。虽然夫妻俩一向为人低调,但姬人锐唯独对儿子十分宽纵,他说不要太约束孩子的天性,调皮孩子长大才有出息。这下可有出息了,把院长都咬伤了。

    姬人锐临走时曾让苗杳请一个家庭保姆,但苗杳考虑丈夫此去前途未卜,也许很长时间全家得靠她一人的工资生活,所以就没有请保姆。她正在哄昌昌吃药,电话响了。她抱着昌昌拿起听筒。对方说:

    “是我,老鲁。”那边听见了电话里的哭声,“咋了?我听见昌昌在哭。”

    “发烧,我正在喂药。”

    “那我和你嫂子去帮忙,这会儿就过去。”他在电话外大声喊了几句,回头对苗杳说:“你赶紧打开电视看中央十台!人锐在那儿正主持什么‘乐之友’一会两院的挂牌仪式。”

    苗杳赶快打开电视。昌昌看见屏幕上的爸爸,不哭了,偎在妈妈怀里,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老鲁夫妻两个很快赶来,鲁妻照看着昌昌,那两人仔细把直播看完。老鲁困惑地说:

    “原来人锐真的辞官人江湖了?他留下辞职信离开后,县里头头们没一个相信他是辞职,都猜他是另有秘密任命。但后来问过上级,上边不知道,而且对他的不辞而别相当生气。”他苦笑道,“我说过人锐不是凡人,早晚要成龙的,没想到他去深山做了一条野龙。”

    “野龙”这个新鲜词儿把几个人都逗笑了,不过笑过之后是苦涩,因为这个词儿意味着——姬人锐确实主动跳下了动力强劲的官家大船,从此将在人生的波涛中自生自灭。老鲁悻悻地问:

    “苗杳你没劝他?”

    苗杳叹道:“当然劝了,但其实也没怎么劝。我知道他的脾性,劝不转的。嫁鸡随**。”

    “你该劝的,这下子中国少了一位姓姬的副总理,太可惜了。那个什么基金会……”他轻蔑地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苗杳怀中的昌昌突然大声说:

    “我爸没被抓!”

    三个大人很吃惊,忙问他为啥说这话,昌昌却闭上嘴,执拗地不回答。不过这个谜不难破解,猜也猜出个八九分:一定是昌昌和人打架,素来不喜欢他的院长过来批评时说了些过头话,比如“你当你爸还是县长啊?”或者“如今哪儿有辞官不做的,肯定是贪污受贿,被纪委抓走了!”昌昌这个惹事精哪受得了这些话,一怒之下就把院长的手给咬破了。对,肯定是这样,昌昌平时虽然淘,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出格,肯定是受了强刺激。老鲁沉着脸说:

    “苗杳你放心,我明天去见见那个院长。对孩子竟然说这样的混账话!”

    苗杳苦笑道:“算了,息事宁人吧,也怪昌昌太淘。”她想了想,“去还是要去的,你去不合适,明天我去一趟吧。”

    之后他们中断了这个话题,开始商量昌昌要不要去医院打点滴。

    凯迪拉克顺着纽约长岛的半岛公路一直前行,前边就是著名的刚尼逊天体海滩了。亚历克斯没把车开往停车场,而是拐入一处无路的荒滩。凯迪拉克缓缓开着,一直开到台地的边缘才停下来。从这里向下看,海滩景色一览无遗,海面上漂浮着几艘白色的帆船,蔚蓝色的海水轻柔地拍击着海岸,激起一线白色的水花,一群灰色的海鸥扑打着翅膀在浪花里觅食。台地下面是沙滩,白色细沙无边无际,沙滩上有一大片区域躺满了裸体男女。再向前远眺,是高楼如林的纽约市景。

    “咱们的营地就扎在这儿吧?”亚历克斯笑着说,“我觉得,观察尘世最好是隔着一段距离,那样才会有上帝的目光。”

    三个伙伴没有异议。他们下了车,把野餐毯子铺在地上,摆好食品、刀叉、酒杯和法国葡萄酒。亚历克斯·汤利是年轻的天体物理学家,他今天邀约的三位朋友也都是年轻的科学家,同时也是各个专业领域的佼佼者:分子生物学家乔治·雅各比,数学家詹姆斯·格莱克,理论物理学家玛格丽特·坎尼普,后者也是亚历克斯的女友。四个人在地毯上安顿好后,亚历克斯从旅行背囊中掏出一个考究的方形酒瓶,钴蓝色的瓶身中荡漾着深红色的酒液,透着高贵的皇家气质。亚历克斯小心地打开瓶塞,为大家斟上酒:

    “这是一瓶百龄坛牌苏格兰威士忌,二十年前的三十龄特酿,所以它有五十年的历史了,在我祖父的庄园酒库中也算是极品。我一直没舍得喝它。今天就用它来纪念我的祖父吧。他不久前去世了。”

    四人举杯,祝老人安息,然后呷着酒,细细品味着。

    “亚历克斯,这瓶威士忌确实是极品!余味中带着橡木和金雀花的绵长芳香。向你的祖父致敬,他生前一定非常会享受生活。”乔治笑着说,“愿他在天堂中也能喝到这样的好酒。”

    “没错,他是典型的老派美国人,把各种生活细节雕琢得非常精致。只是——”亚历克斯叹息一声,“也许我们已经习惯的享乐主义社会马上就要坍塌了。”他把一具蔡司双筒望远镜交给伙伴,“来,一边喝酒一边欣赏吧。”

    镜野拉近了那片白花花的裸体,有如一堆白色的天蚕,其中也夹杂着一些黑人和黄种人,这是在网上组织起来的一场万人性派对。自从楚马格林发现公布之后,西方国家中的集体露天性派对已经不是稀罕事。有人说,动物种群濒临灭亡时,**会特别旺盛,这符合进化论,因为濒死物种是以“强化生殖”作最后的抗争。这也许是这些性狂欢的深层生物学原因。对类似的露天性派对,各国警方基本都装聋作哑,因为社会上积聚着越来越浓的绝望、愤懑、狂躁和戾气,如果这些负面情绪能在性集会上多少得到释放,又何必干涉呢。今天的集体露天性派对更特别一些,它是专为同性恋者组织的,所以此刻沙滩上进行的大多是同性之间的性游戏,以男“同志”居多,女性也不少。沙滩上气氛相当平静,甚至算得上静谧祥和,性游戏都是一对一的,没有不堪入目的**。不过他们就像舞会上交换舞伴一样安静有序地交换着性伙伴,也偶尔会转换为异**媾。悬崖上的四个人品着酒,轮流使用望远镜,静静地观看着。

    “世界末日的景象。”理论物理学家玛格丽特先开了口,“就像古巴比伦,双性神阿芙洛蒂忒的神庙中,圣妓借着神的名义公开**。或者像古罗马,男女混杂的阿格里帕大浴场中,贵族们在昏暗的灯光下公然行淫。不知道历史该如何记载我们这个颓废的时代。”

    数学家詹姆斯苍凉地说:“只要有历史记载,那就不是世界末日。怕只怕连后人的评判也没有了。”

    生物学家乔治说:“我对同性恋毫无不敬,但我认为它只是富裕时代的奢侈,是富裕时代人类过度繁衍时冥冥中设立的自限。一旦它——”他指指天上,大家知道他是指那场空间暴缩,“越来越近,人类得为生存和繁衍而挣扎时,这种现象自然就会消失的。眼下这一幕只是油灯熄灭前的回光返照,所以不必看得太重。”

    亚历克斯点点头,“你说得对。你说同性恋只是富裕时代的奢侈,其实西方社会的‘个人至上’同样是富裕时代的奢侈。如果社会陷入绝境,人类肯定会重拾集体主义,靠它来凝聚群体,拼死杀出一条活路。”他顿了顿,“在东方的中国,已经有人开始这么做了。”

    大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不久前中国一个偏僻山区成立的“乐之友”组织。大家也知道,恐怕这正是亚历克斯组织这次野餐的真正目的,他拉大家来这儿聚会,并非只是为了观赏一场**表演。众人沉默一会儿,玛格丽特叹道:

    “那是一群可敬的人,只是我看不到任何成功的希望。我觉得那更像是北美旅鼠成群扑向大海,是一次狂热的死亡大行军。”

    “至少到眼下为止,我同样看不到逃脱的希望。”亚历克斯说,“但在宇宙坍塌之前,为什么不让咱们的智慧再绽放一次?像咱们几位的脑瓜,那是上帝对少数人的特别恩赐,如果不让它们燃尽就埋到宇宙的废墟中,未免可惜。”

    大家默然。正如亚历克斯一样,其他三位对自己的天才有同样的自负。亚历克斯说:

    “尽人力而听天命吧,谁知道呢,尽管眼前看不到希望,但正如麦哲伦的探险,他在出发之前并不知道大西洋和太平洋之间是否有海峡沟通。我们没准儿也能侥幸找到一条麦哲伦海峡,把人类从灾难中拯救出来,包括把这伙人,”他用手指划过海滩,“从堕落中拯救出来。你们说呢?”

    乔治端起望远镜又看了一会儿,传给其他人。另外两人也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詹姆斯说:

    “比比眼下这些人干的事,我宁可去参加旅鼠的死亡大行军。不过亚历克斯,联合国安理会也开始行动了,他们正在诚聘各国科学家以组建一个行动委员会,简称SCAC,直属安理会领导。新秘书长阿比卡尔看来是个雷厉风行的铁腕人物。”

    “我知道。那也是一个很有诱惑力的选择,但那儿政治家太多,聪明人太多,政治沙龙的传统也太强。我宁可押一个冷注,把希望押到另一些没有名声但崇尚实干的人身上。毕竟,那群缺乏个性的蚂蚁建造了世界上最多的高速公路、高速铁路、三峡大坝、越海大桥、南水北调,如此等等。坦率地说,在和平时期我总觉得他们是疯了,集体性的疯狂,他们工作的狂热就像是在担心:如果今晚不把话干完,明天天就要塌下来——但现在正好天要塌了。”

    乔治思考片刻,“好的,我随你去。”

    “我也去。”

    “我也去吧,哪怕最终证明这只是一次无效燃烧。”玛格丽特笑着说。

    亚历克斯举起酒杯,“那好,品完这瓶五十年的陈酒,同这个享乐主义时代告个别,大家就回去准备出发吧。我们得尽量抓紧一点儿,‘乐之友’科学院有九个执委的名额,目前只落实了四名,咱们去抓它三四个,因为——我不大放心让别人来执掌航船。”

    詹姆斯笑着说:“如果是这样,那咱们就要来点小谋略——各人单独行动,把行程错开。到那儿以后,暂且不要透露我们互相认识。”

    其他三人都理解了他的意思,最后商定分为三拨,亚历克斯和玛格丽特先走。他们喝完这瓶威士忌,收拾了杂物,向远处沙滩上那片蠕动的天蚕投去最后一瞥,然后乘车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