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长别离
第九章 长别离 (第3/3页)
了一面硕大的镜子,让她看到另外一个手性相反却又完全合理的架构。她由衷佩服亚历克斯、贺梓舟、姬继昌这些人。这些表面上似乎显得狂热和冷酷的太空种族,其实比自己更为深沉、睿智和达观。
但就在那次训练之后,马柳叶异常决绝地决定退出,即使为此不得不放弃爱情。
晚上,鱼乐水哄草儿睡着,交给徐嫂和婆婆照看,自己拉着柳叶来到院外。柳叶是在她面前长大的,性格特质上又颇多相似之处,两人一向非常亲近,可以说半是姑嫂半是母女。她们在一棵松树下坐定,柳叶紧紧地偎在嫂嫂怀里,安静地睇视着山凹中升起的月亮,听着山野中的松涛水声。鱼乐水想,这三年来柳叶真的成熟了,她心中此刻一定宛如刀割吧,但表情上一直保持着平静。鱼乐水知道柳叶的决定恐怕无法劝转,但依然想尽力一试。她笑着说:
“柳叶,明天洋洋就来了。”
柳叶在她怀中平静地说:“让他来吧,我正想见他最后一面。”
“柳叶,嫂嫂不想影响你的决定,只希望你在对他给出最终回话前,尽量慎重地考虑。他能在这样的时刻专程来见你,可见你在他心中的分量。别忘了当年是你主动追他的,吓得他不敢回家,现在这部电影倒过来放了,真逗!”鱼乐水有意开着玩笑,以便营造轻松的气氛,“洋洋说你突然退出的真正原因是那对猎豹母女的分别,是吗?”
“是的。嫂嫂,我舍不得与洋洋哥分手,现在也是,想起将要与他生离死别就心如刀割。我的决定不牵涉到个人原因。”
“我大略知道你是为什么。不过说说吧,说给嫂嫂听。”
“一言难尽啊。”柳叶语调平缓地讲述起了自己的心态历程。
她说,这些年来,人类社会一直在呼喊“人类大逃亡”,她不久前才发现,这个用词错了,应该是“生命逃亡”——但不是“这个”人类。不妨看看人类文明史吧。各个民族内部只有频繁地交流互动,才能维持文化的同质性,维持族群的向心力,否则就会异化和互相敌对。成吉思汗建立了超级大帝国,快马跑个来回大概需三个月,但它很快崩解了;英国建立了日不落帝国,乘车船走个来回也是大概三个月(想想凡尔纳的《80天环游地球》),它也很快崩解了。直到发明了现代交通和通信,缩短了人们互相交流的地理间隔,人类才建立了统一的地球村。所以说,能够维持种**流的地理距离,是维护族群同质性的最重要条件。
但现在呢?“诺亚”号以超光速离开地球,却没有超光速的通信手段,他们实际上和地球完全隔绝了,很快会异化得面目全非。文化上的异化还只是危险之一,更危险的是生理上的异化。地球上的物种分化,主要就是因为地理隔绝而造成各物种的生殖隔离,使红松鼠和灰松鼠不能交配,使同一个祖先的狮子去屠杀羚羊。但至少所有动物是生活在同一个地球上,有同样的重力、磁场、光照、气压、氧气比率、淡水、绿色植物。它们综合起来,为物种的分化设了一个大的约束,使分化不得越过雷池,只是我们身处其中而不知其宝贵罢了。但在太空飞船和外星球上,所有约束在一夕之间全失去了,造成异常陡峭的断层。结果会是怎样?很可能区区几百年后,从地球撒出去的太空移民就已经不是人类了。如果地球还没毁灭,那些新人类可以乘着超光速飞船很方便地回家,拜访祖庭,至于飞船上是带着鲜花还是武器,至少历史的镜鉴不支持廉价的乐观。
“嫂嫂,也许从群体上说那都是无可避免的事,但从个人来讲,我想做出自己的选择。我决定留下来做一个‘地球人’,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宿命,不想为了逃命而去做一个异类。”
她的语调平静,但平静下埋着深切的悲怆。同样的心潮也在鱼乐水心中涌动——她想起了另外两个人不久前对“一路毁灭”这种前景的淡然。她没有再劝柳叶,只是把可怜的柳叶紧紧地搂在怀里,在清冷的月光下坐了很久很久。
3
第二天清晨,贺梓舟乘直升机来了。匆匆向马家人问了好,鱼乐水告诉他:
“你去天文台吧,柳叶在那儿等你。”贺梓舟询问地看看水姐——想探问她的劝解是否有效,鱼乐水只是简单地说,“你去吧。”
贺梓舟马不停蹄赶到天文台。自从楚天乐和马老相继病重,这儿已经久置不用,屋内设备都蒙上了时间的沧桑。不过这会儿天文台倒是处于工作状态,望远镜的镜筒低垂,对着南天,柳叶在焦点笼中,她是在观看“诺亚”号。贺梓舟爬上去,两人在笼中显得过于拥挤,柳叶没有说话,侧身把观察位置让给他。一千米长的“诺亚”号在镜野中只是一个小点,要努力辨识才能看清它简洁的外形。它安静地卧在高天之上,银白色的船身反射着上午的阳光,显得金光灿灿。船身之后是寂寥的太空背景,虽然是清晨,镜筒中仍能隐约看见一两颗行星,它们安静地嵌在天幕上。“诺亚”号的光芒在抖动,那是因为它在缓缓自转着,这是起飞前对人造重力系统的最后一次测试,它在飞行途中将保持这样的自转速度,以产生人造重力。
贺梓舟知道,柳叶在这儿等他,是想和他一块儿捡拾少时的回忆。小时候两人常在这儿观测天象,其实主要是贺梓舟观测,比他小八九岁的小柳叶还坐不住,多半是跟着洋洋哥来凑热闹。贺梓舟常常让她坐到自己腿上,而小柳叶总是扭来扭去不安分,弄得他不能专心观测。不过自己那时就知道迁就这个小妹妹,从来没有厉声训斥过她……贺梓舟长叹一声,驱走这些回忆,把柳叶一把搂到怀里。
“柳叶,跟我去吧。只有失去才觉得珍贵,当你突然决定离开时,我的心好像突然被抽空了,那时我才知道你对我是多么重要。我这一去就将永别地球,永别父母,永别爷爷奶奶的坟墓,如果有你在身边,对我将是多大的慰藉啊。”
怀中的柳叶抬头看着他。三十一岁的贺梓舟是个山一样的男人,肩膀宽阔,面部棱角分明,表情坚毅自信,目光睿智练达。他会是一个好丈夫,也会是一个好酋长。他一定能带领一千子民逃离灾难,找到新的家园,披荆斩棘,胼手胝足,在蛮荒星球上开辟出一个新天地。柳叶知道,只要说出下边的回绝,这一切都和自己无缘了,这让她心中发苦。但她最终简单地说:
“洋洋哥,你也知道,我的拒绝并非缘于个人原因。我真的想做你的妻子,哪怕因为那个该死的‘最佳繁殖率’,不得不同另两个女人分享你的爱情。但我舍不得地球,舍不得爹妈,尤其是,舍不得‘这个’人类,这个人类的种种爱憎、美衣美食、琴棋书画、俚歌雅舞、道德习俗,等等。我知道,只要跟你走下去,这些东西肯定会很快失去。也许这怪我心灵过于敏感吧,心里的积淀太多,坠着我不敢大胆朝前走。我羡慕你,你们男人总是能迅速确定一个简单的目标,然后将所有辎重弃之不顾。”
贺梓舟知道她这句话绝非轻言,目光一下子变得灰暗——怀中的柳叶真不忍看他悲苦的眼睛!不过他旋即平复了心情,平静地说:
“既然你决心已定,那就互道珍重吧。我尊重你的决定。”
他说得很平淡,但内心的苦是掩饰不住的。柳叶不想让两人的最后一面沉浸在这种气氛中,而且她还要兑现一个想法,那是昨晚决定的,于是活泼地笑着:
“好啦,今天莫谈国事。咱们快点回你那个房间吧。”柳叶直视着有些惊愕的洋洋哥,莞尔一笑,“我不能跟你去太空,但能为贺梓舟酋长在地球上留一支血脉,今天也正好是我的受孕期。这样,”她开玩笑地说,“哪怕你真的在异星上变成异类,至少还能对地球多一份牵挂。”
说完后,她意识到最后这句玩笑话不合适,异类——对于致力于太空移民的所有人,这是一个不愿揭开的伤疤。贺梓舟理解她的苦心,尽量放松心情,高兴地说:
“没想到我还能有这样的福分。柳叶,谢谢你。有了今天,我一生无憾了。”
两人匆匆离开天文台,回到贺家,来到那个留着许多少时记忆的房间。关上门后,贺梓舟把柳叶抱起来,放到床上。云雨之后,两人静静地躺在明亮的阳光中,没有多说话。在永别前的最后欢愉时刻,什么话都是多余的。不过柳叶说了一句:
“不许忘记我!更不许忘记你的儿女。”
贺梓舟笑着说:“我当然不会忘——只要我没忘掉自己。”
柳叶把他搂紧,趴在他强健的胸膛上,听着这个男人强劲的心跳。既然一切都已不可挽回,两人的心境反倒彻底放松了,在这种心境中,柳叶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那个男人走了,但不久就回到了地球。我们仍来到这个房间约会,两人对面而立,仔细地观察着对方。他的形貌已经显著改变,身体变得扁平,腿部短粗,这是为了适应新星球上的强大重力。鼻孔非常大,胸膛异常饱满,近似畸形,这是为了适应新星球上较稀薄的氧气。这么说吧,他的新形貌就像青蛙、鳄鱼和人类的杂交。异类,我熟悉的洋洋哥已经变成了异类,我在心中说。不过我努力克服心中的陌生感甚至是厌恶感,笑着迎接他:洋洋,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你看,我腹中的胎儿还没生下来呢。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冷冷地说:你不可能有我的后代。我刚才已经悄悄采了你的细胞,做了DNA测试。我们的基因已经分流了,连染色体的数目都不一样,我们已经不是同一个物种了。柳叶,非常对不起,如果不是这样的生殖隔离,我们还愿意和地球人类友好共处,现在只有……
我冷笑道:“这就是你返回地球的目的?就像当年的白人返回非洲?”
他厌烦地说:“我很遗憾,但我们已经不是一个族类了,再这样晓哓不休的争论下去已经没有意思了。”
他扭头出去,下了一道命令,天上无数的飞船把炮口对准地球。
柳叶忽然惊醒,冷汗涔涔。那个男人仍在阳光中酣睡,眉峰紧锁,可以看出,他在熟睡中仍没走出睡前的沉重思绪。柳叶非常内疚,这个男人深深依恋着自己,自己却在梦中把他划为异类了。但即使有内疚,这个梦境仍非常彻底地毁坏了她的心绪。
她悄悄起床,穿好衣服,来到阳台上,沐浴在阳光下。想着两人的友情和爱情,不由心中发苦。
记得哪本书上说过,黑奴时代的黑人还是很幸运的,当他们被那些在基因之河上分隔了数万年的表兄弟掳为奴隶时,尽管白人不把他们当人看待(一位黑奴时代的美国大法官说:上帝面前众生平等,但黑人显然不包括在内),但黑人和白人从生理上说尚未发生生殖隔离。数万年的地理隔绝期还太短,不足以造成基因上显著的变异,所以,白人农场主找黑人女奴泄欲时还能留下混血后代。这一点常被历史学家们忽视,其实当后来的黑人重新被纳入“人”的范畴时,这是最重要的基础。可是,如果分隔期再长一点呢?如果黑、棕、黄、白色人种形成了不同物种呢?这并非玄谈,而是物种进化的必然结果。其实,如果换成某种代际交替比较快速的动物,十万年的时间就足以造成分流了。那本书上最后说:如果那样,黑人可就惨啦——眼前就有实例的,想想我们更早的表兄弟黑猩猩吧。
贺梓舟也醒了,在阳台上找到恋人,从后边把柳叶搂紧。柳叶想,不,他并没有异化,他仍是我熟悉爱恋的那个男人,但她却无法消除内心的疏远。贺梓舟敏感地觉察到怀中身体的僵硬,关心地问:“你怎么啦?”柳叶回过头勉强笑笑:
“做了一个噩梦,好心绪全被毁了。我送你回去吧。”
贺梓舟点点头,没有多问。他穿好衣服,打电话唤来直升机。两人没有吻别,一块儿到马家,同天乐妈、鱼乐水、草儿和徐嫂告别。
柳叶不知道体内是否已经留下他的种子,但两人之间永远不可能再有欢愉了。
听天由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