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御花园游园惊忆往事 福康安居丧慷慨请缨
第二十二回 御花园游园惊忆往事 福康安居丧慷慨请缨 (第3/3页)
辈子也未必挣得这么高的爵位。轻与轻取不但招忌,连后头进步的余地也一点没留出来,这于福康安有什么好处?乾隆一直想提拔福康安这谁都知道,几次议加三等公军机处都顶了,这刻突然又超擢为“一等”!纪昀思量着不妥,但要他单独“顶”,他没这胆量,且是此刻情势,万不能在傅恒恤典上反复驳难,一时竟不知如何对答,只作沉思状,暗中用腿“有意无意”碰了一下福康安。几乎同时,福康安已经叩头回奏:“皇上恤典乃是父亲傅恒荣誉,奴才原不该辞,记得皇上屡屡训诲,‘好女不穿嫁妆衣,好男不食父母田’,奴才应当自立自强,再建功勋酬皇上高天厚地之恩,报父亲掬劳切望之心。将此恩旨为奴才悬赏之典,待奴才孝满,出来为国效力有功再行恩赏,以俾于公于私两益。”
“那就把这一条叙进圣旨里,朕给你留着进步余地。”乾隆说道,“但你毕竟不同福隆安福灵安。你辞了,他们辞不辞?——进三等公,不要再辞了。”乾隆说着,一闪眼见李侍尧进来,也是满脸哭相跪了行礼,因又道,“你和纪昀都受过傅恒的恩,纪昀为主帮着料理丧葬,你也要多去去傅府。傅恒不同别人,既和朕是郎舅亲情,他又是彪炳史册的社稷之臣。朕不能再到傅府去了,怕心里受不了,有事你们商量奏朕……就是……”说着又垂下泪来。
李侍尧两眼一泡泪,但他是个警醒灵动人,历练得出来的,却不似纪昀书生纯情,听乾隆吩咐,叩头哽咽说道:“傅恒一辈子都是臣的上司,又是良师。臣在隆宗门乍闻噩耗,真像晴天一声霹雷,震得神魂俱落,此刻心里还在蒙着,还不敢信他已去了……这会子臣能想到的,傅恒是皇上一手栽培的宰相,管领国家政务,在当兵的里头,他又是元戎大帅,三军宾服的上将,可否调拨一千士兵护送灵柩以资荣行?这不是臣工能做主的,伏请皇上圣裁。”
乾隆望住了李侍尧没言语,以傅恒在军中地位威信,千名兵士护柩不算铺张,但这是“僭越”,除了战场上掩埋将领没有这个先例。已经有了那么多恩荣,还要再请加。李侍尧这是什么意思?他略一沉默,三个人立刻觉得一种无形的压力透过来,但福康安不能驳,纪昀无法代辞,李侍尧无法改口,他蠕动了一下身子,已是觉得不安了。乾隆“嗯”了一声,似乎已经明白李侍尧不过是“冒失”,话凑话地想在傅恒丧事上“拾遗补阙”,释然叹道:“你也是好心,想壮一壮傅恒行色。不过太出眼了,又是节下,惊动太大了,傅恒也不安。他一辈子谨小慎微忧谗畏讥,还是要成全他的心。”李侍尧连忙叩头道:“是臣说的不是了,谨遵圣谕。”乾隆还要说话,见王廉进来,手里还捧着两封信,便问:“是哪里递来的?”
“军机处刚才火急送进来的。”正廉把信捧给乾隆,后退一步哈腰说道,“一封是随赫德的,一封是十五爷的,上头都加有‘特急’字样,十五爷的信上还别了三根鸡毛。都是六百里加紧呈进,纪大人不在,军机章京刘保琪叫奴才——”他没说完乾隆已扬手摆着制止了他。
王廉大气儿不敢出,蹑脚儿退下去了。纪昀李侍尧不知出了什么事,都跪直了身子,连福康安也满面泪光抬起头来凝视乾隆。乾隆比着两个信封看看,随赫德的是火漆加印通封书简,因路途遥远,已磨得稍稍有点毛边儿,颙琰的却是寻常百姓用的市面上的桑皮纸信封,是写给军机处的,上头写着“紧急密勿”四字也甚潦草,压沿封口处粘别着三根鸡毛,显见这两封信都十分急要,他却先拆看随赫德的,只浏览了一眼便放在案上,接着拆看颙琰的,见不是颙琰笔迹便是一怔。问道:“纪昀,谁跟的颙琰?”
“叫王尔烈。”纪昀被他冷丁问得身上一颤,忙道,“在毓庆宫侍候皇阿哥读书,翰林院编修——”不待说完他便自行住口,因为乾隆已在专注看信。
暖阁里外顿时静得一点声音没有,跪着的三个人已浑忘了傅恒的丧事,连太监们也屏息侧目偷看乾隆。那信写得用纸不多,字小行密似乎很长,乾隆脸色起初木然无表情,渐渐的涨红了脸,眼睑微张着放出愤怒的光,一时又黯淡下去,脸色变得阴郁苍白。他推开了信,似乎在想什么,良久说道:“怕出事,还是出事了!”他站起身来,又取信到手里,就在殿中徐步徘徊。
这是极少见的情形,乾隆的坐功其实比雍正还要在上,时常一坐下去三个时辰不动,弘昼笑说“尿憋王八耻”,军国大事万几宸谟就这么坐而理之,除非极度发怒或动情,才会像躁急的雍正那样绕室彷徨。不知过了多久,纪昀见乾隆颜色稍和,才颤声问道:“皇上……出了什么事?”
“平邑县让人给端了。”乾隆突兀一句便吓得三人身上一颤,“……两个卖柴的争主顾在柴市上打架,县衙门的衙役把人拉去枷上,柴没收归公!一个卖柴的瞎眼母亲去哭儿子喂饭,他们把人家碗扔了篮子踢了……”不知是气的还是难过,乾隆咬牙切齿两手直抖,“这般样儿能不招众怒?当时正是初四,又是午时,满街的人都疯了,有个叫王炎的十五阿哥疑他就是林清爽,站在马车上招呼聚众,五千多人一哄而起,砸了监狱打进县衙,抢了一条街,呼啸而去!……县官逃得不知去向,他大儿子被乱民打死,六口女丁全被强奸,衙役被打死二十一个,伤了不知多少。更可恨的是城外头就驻着一千绿营兵,知道城里乱了,营里也乱了,没人带队进城弹压,没人布置防务,没人设卡堵截,见贼冲出城,连军营寨门也没人关,两千乱民冲进来揣了这座营,死了十三个兵,七个乱民,鸟枪丢了五枝,就地炸掉一门炮,粮食和过年的肉抢了,然后人家扬长而去!”他说着“呸”地一唾,一拳重重地击在纱屉子隔栅上,打得那雕花隔栅子簌簌抖动嘤嘤作响,高声叫道:“高云从进来!”
“奴、奴奴才在!”高云从一溜小跑进来,已是唬得变貌失色,一下子卧在地上,“主子有旨意奴奴才去传!”
“昨儿你问军机处,阿桂到了哪里?”
“回主子,高碑店!”
“派人飞骑传旨,走快着,大冬天路上有什么好看的,只管磨蹭?”
“是!”高云从欲起又止,复述道,“——走快着,大冬天路上有什么好看的,只管磨蹭?”见乾隆无话,爬起身快步走了。
乾隆横着眼扫视殿中,一副找人出气的模样,扫得众人都矮了一截,却见他盯住了纪昀问道:“兆惠军中缺菜,军机处为什么不奏朕?”纪昀打满的心思是在山东平邑暴乱上,不禁一怔,忙叩头道:“军务上头臣不大知道,只听刘保琪说于敏中调了三十万斤萝卜从开封运到西宁。兵部抱怨,萝卜二文一斤,才值三百两银子,要用六千两银子才能运上去——”
“六万两银子也得运上去!”乾隆喑哑地吼了一声,“兵部的人是一群混账,银子多了他才好捞——兆惠的兵现在一半是夜盲,半夜和卓部杀进来,和砍瓜切菜差不多——革去兵部尚书阿合穆职衔,叫他火速押运蔬菜到兆惠营,凭兆惠的收条回来换他的顶子!”
“是!”纪昀答应着便要起身,乾隆皱着眉头叫住了:“叫王八耻去吧,还传旨给于敏中办。”王八耻便忙过来听旨。乾隆躁急的情绪平息了一点,吩咐道:“把山东平邑暴民造反的事知会于敏中,告诉他,兆惠营里的军务更要紧,叫他仔细看,除了蔬菜,看还缺什么都紧着补给。谨记六个字‘西线安,天下宁’!去吧!”
这六个字显然是他深思熟虑过的,随口就缓缓说出了。李侍尧咀嚼片刻,立时掂出了分量:以内地军政民政四边漏气八方走风,西线得胜,尽可慢慢调元恢复,设若兵溃,那真是糜烂不可收拾。想想入京来诸事不得意不顺心,还不如还出去打仗,心里一热双手一撑正要说话,福康安已抢先说话:“皇上,奴才愿意替主子分忧!兆惠是主将,奴才当先锋,扫平西疆!”
“你激切请缨,李侍尧也有点跃跃欲试,这是好的。不过事情还不至于急到这份儿上。”乾隆目光柔和地看着三个人,“摊子太大,出一点麻烦事,朕心里烦躁就是了。你父亲新丧,不要浮躁,好好安顿你父亲入土,照料好你母亲。三年孝满,朕自有用你处。”福康安生性倔强自负喜兵好武,封了公爵自觉无功,是沾了父亲的光,却不肯白白放过立功自效的机会,因连连叩头,说道:“皇上忧虑,是臣子效命之秋!家中有福隆安福灵安全力护持,必定能周全丧事慰抚高堂。如皇上不愿奴才去西宁,请给奴才一道旨意,到龟蒙顶去剿灭平邑匪徒。现在这群反贼是乌合之众,仓促起事立足不稳,拖得时日越长越难征剿。皇上明鉴!”乾隆枯着眉头道:“平邑之乱,朕料只是教匪临时乘势,五千多人卷进来,真正上山的加上监狱犯人不会逾千,龟蒙顶山里原来也有土匪山寨,合起来大约也就是不足两千,刘墉和珅他们就在山东应该不难料理的。”
福康安听了又叩头:“刘墉是吏治能手辅相才干。和珅奴才以为是个庸臣!他何能料理军事?《左传·曹刿论战》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一仗打不下来,匪寇站稳了脚根再打就难十倍,且是山东直隶教匪猖獗,一旦蔓延,情事可虞!”
和珅由銮仪卫进军机处行走,又直擢军机大臣,正是红得如日中天炙手可热的人物,他竟不假思索亢声而出“是个庸臣”!李侍尧和纪昀都吃了一惊:都说福康安豪迈胆大,果然名下无虚——心里又痛快又担心,都向乾隆望去。
“和珅不是庸臣,调和六部、理财都是好手。”乾隆说道,“打仗、出兵放马你说他不中用,朕信,其余你的话都对。”乾隆说着,纪昀和李侍尧目光一对,心中都是暗自惊讶:这事若放别人还得了?不革职至少也是一顿痛斥!怎么福康安就这么放肆呢?乾隆却不理会二人心思,甚至带了一丝温馨的微笑,却是谆谆教诲:“你已经是公爵,簪缨贵胄,不要动不动就出口伤人……你父亲温良俭让,你要学他……征剿的事另派人吧,朕不忍让你夺情从公……”
福康安眼泪夺眶而出,伏地泥首说道:“父亲平时也是这样教训我的。临终时还拉着我的手说‘皇上是你嫡亲姑父,我不愿你总记得这一条。皇上……是超迈千古的圣君,我愿你记牢这一条,要视皇上如父亲,如圣人……’”他断断续续,已是语哽不能连声,“……他还说‘……生就的富贵靠不住,自己挣得的才算有……我后悔征金川没带你。我手里有权,蛮可以把你派到乌里雅苏台去带兵……去、去历练……’”
乾隆听着,心中又泛起一阵悲酸,咬着下唇勉强抑住了,说道:“既然你父亲有这个话,朕已经变了主意,朕给你剿匪宣慰使身份,你到山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