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史的沟与壑
信史的沟与壑 (第3/3页)
杀之。又命太史的小弟弟写,见仍然是“崔杼弑其君”。崔杼害怕了,刀枪入鞘,知道硬骨头的史官是杀不完的。
由史官而史馆
中国是最重视史的国家。著史叫治史,和治理国家一样的分量。也叫修史。修史是什么意思?从字面理解,历史不完整、有漏洞,要修补;错讹的地方,要修正;丑陋的地方,要修饰,要装修。史被修来修去,找它的真面目就越来越难了。
最初,史官的地位很高,像爵位,由皇帝授受,可世袭,可家传,真正“德艺双馨”的人才有资格担任。仓颉是黄帝的史官,早晨造字,晚上记事。但这是传说,无据可考。中国自商朝开始设立史官制度,史官的职责是如实记录天子的言行,“左史记言,右史记事”。那个时候,历史是个人写作,史官的良心有多厚,史书的分量就有多重。春秋以降,直至秦汉、两晋,出产了一批才高八斗,肝胆正气的史官,董狐、齐太史、司马迁、班固仅是其中的代表。
从前的规矩严,史官“据迹实录”,帝王是不能御览的,这是“硬性规定”。其中的要义是“君史两立”“以史制君”。但皇帝也不是吃软饭的,为防患“以史制君”,唐太宗李世民在贞观三年推出“史馆”制度,历史由个人编撰“升格”为集体创作,并由宰相领衔,“总知其务”,史修成后要“书成进御”。史馆的“规格”大了,但史的亮度和信度也开始大打折扣了。“史馆修史,书成众手,史才难觅,职任不清,所修史书,文芜体散。”这种说法不过是一种推辞,最大的弊端是“书成进御”。
“孔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的时代是在唐朝结束的。但史馆制度实行的初年,“君史两立”的遗风还在。贞观十六年四月里的一天,李世民想看看记录他日常行为的《起居注》,遭到了负责述录《起居注》的褚遂良的直拒,当时君臣间的对话很有意思,问的直接,答得了当。
“卿记起居,大抵人君得观之否?”
“今之起居,古之左右史也,善恶必记,戒人主不为非法,未闻天子自观史也。”
“朕有不善,卿必记耶?”
“守道不如守官,臣职载笔,君举必书。”
李世民富有明君作派,才有了褚遂良的贤臣骨气。或者反过来说,有褚遂良这等大臣,才有了改变世界的李世民。
诸葛亮防“以史制君”有他自己的一套办法,就是不设史官。魏蜀吴三国,只有蜀史官空缺。陈寿在《三国志》里的评价是:“国不置史,注记无官,是以行事多遗,灾异靡书。诸葛亮虽达于为政,凡此之类,犹有未周焉。”
斗转星移,自唐以后,帝王不仅察看《起居注》一类的日常记录,甚而直接主持修史,既当教练员,也当裁判,皇帝是越当越辛苦了。史书越写越厚,但有了一个大缺憾,“史以醒世”的功能弱了,多了“粉世”的功能。皇帝修史,地方大员修志,史志成了皇帝以及地方官的专用化妆品。清朝雍正乾隆时期,一些读书人闹过一阵子“不读史”的**,在书信和笔记里,把史写成屎。《大清见闻录》里讲了一个笑话:一天,老天爷捂着嘴窃笑,老天奶奶在一旁问:“笑什么呢?你个老不正经的。”老天爷连笑带咳嗽着说:“人间又造了两个字,实在忍不住,不得不笑。”说着张开手,掌心里写着两个字:信史。
班固的厉害处
班固的籍贯是陕西咸阳人,史载是“扶风安陵”,这里要做个说明,“扶风”不是今天的扶风县,安陵也不是战国时候的安陵国。汉朝建都长安,都城周围是畿辅要地,设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三个特别行政区管理,时称三辅。右扶风下辖咸阳、兴平一带。安陵是汉代第二个皇帝刘盈的墓地,刘盈即汉惠帝,吕后所生,一生性格软弱,唯母命是尊。司马迁著《史记》甚而不设《惠帝本纪》,而是设《吕太后本纪》。刘盈7岁为太子,16岁执大业,24岁山崩,葬安陵。安陵在今天的咸阳市渭城区内,东汉时候属右扶风。
班固一生两次坐牢,第一次坐牢使他名望大振,第二次把牢底坐穿,死于囚内。
班固世家出身,父亲班彪是名太史,著《史记后传》。父亲亡后,班固归乡居丧期间修订重著《太史后传》,即《汉书》,被“明眼人”告发,以“私修国史”罪名入狱。“陷于斯,显于斯”“如此总如此”,这两句话讲的是世事的大因与大果。班固“私修”的国史因才高言重被汉明帝赏识,特赦后授“兰台令史”,正式修撰国史。这是班固第一次坐牢。
第二次坐牢要从班固追随窦宪以后说起。
窦宪是“外戚专权”的一个典型人物,他妹妹先为章皇后,即汉章帝的正宫,章帝崩后,继而为窦太后。窦宪以“国舅”之威显赫当时,他最大的政功是两次率军北平匈奴,第一次出兵打到今天的蒙古境内,第二次率兵一直征讨到新疆哈密以西。两次出兵赢来了北方多年的和谐安定。班固与窦宪是“乡党”,都是右扶风人。班固追随窦宪北征西伐,既是参谋,也是秘书,首次出征,大破匈奴,作《封燕然山铭》,记载北伐的赫然战功。范仲淹诗中写过的“燕然未勒归无计”,指的就是这件事。几年后窦宪居功欺主,失势后自戮。班固被当作余孽入狱,同年死于牢中,时年61岁。班固的一生,可以说是生的光荣,死的却不伟大。
世上有两种人,男人和女人。有两件事,文事和武事。武将带文采的,是增本事。文人有武艺的,也是增本事。但亦文人又武人的,看历史上的一些人证,人生的结局多有**烦。茄子一行豇豆一行,什么树结什么果。嫁接的果树,比如那种叫“苹果梨”的,只是暂时丰产,口感也特殊一些,但树的晚景不保。
《汉书》是班固的突出贡献,是中国第一部断代史。班固的世界观尚儒,守君臣父子道。他批评司马迁“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贫贱”,其实这是史家司马迁世界观里的开阔地带。班固著《汉书》也有“出格”之笔,在写法上虽说循《春秋》的萍踪,但《春秋》是时政要闻概述那一类写法,《汉书》则“言赅事备”,注重细节的饱满与“杀伤力”。如开卷之作《高帝纪第一上》的开头一段:
高祖,沛丰邑中阳里人也,姓刘氏。母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父太公往视,则见交龙于上。已而有娠,遂产高祖。
做皇帝的,都不是一般人,不是父生母养的,是天子。做臣子的职责是努力找出天生地造的证据。班固是史官,虽守君臣节义,却也因文心而文胆,写刘妈妈的受孕过程,一个农妇的雨中“神交”,是刘爸爸亲眼见到的。难得的“春秋”笔法,真是从心所欲又不逾矩。向班固同志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