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三十六章 春来蛙鸣自当先
第一千三百三十六章 春来蛙鸣自当先 (第3/3页)
,饶是这般,历来在军中心性坚固,被同袍戏称为拿刀最稳的崔顺,此时分明双手把持茶盏,抖得竟如筛糠,这便是为何方才迟迟不饮茶的道理。
偌大皇城,世人皆晓得当今天子,宽厚仁和,几乎是闻所未闻,动怒时极少,朝堂里百官都少有见识过其雷霆手段者,偏偏今日,在边关地如何说来都身经大小数十战剿寇诛贼的崔顺,觉得方才赤脚走了一回刀尖,但凡有半点差池,恐有伤性命。
倘如是崔顺一问三不知,凭近来与荀公子往来甚繁,自然要遭人识破,而有些事说得过于详实,无疑就坐实两人有勾连结党之嫌,因此不论是大中官问起荀元拓师从何人,还是问起崔顺对其看法,皆要死死拿捏住分寸,更不能忘却要添油加醋,说上些同朝为官,力求贬旁人抬自个儿,不轻不重地损上两句,才更为合乎情理。
需得滴水不漏,既不一味流露出文武不合的气机,又要将话讲得圆滑些,见不得旁人心安理得站在自己头顶上,又出于同僚,终日御书房中秉烛相见,削去三分损人力道,竭力扮成好心眼,譬如提及荀公子年少喜好美人一项上,无论怎么看来,都像是位过来人惋惜后辈不知节制,方可勉强算是过关。
满打满算,大中官不过有四问,反倒是听来相当严厉,借黄从郡敲打敲打崔顺此话,其中所蕴含的杀气最轻。
杀气最盛的一句,却是中官临行前随口问话。
崔顺既知晓荀元拓师门,同修行道有千丝万缕干系,同样知晓当朝文曲公,何其看重荀元拓这位荀家后人,中官最后一问,无非就是在问崔顺,当朝文曲公,究竟有无意向,将这位荀公子纳入荀家主脉。倘若是有意,荀家一步登天,一朝之上一位荀相,一位闻所未闻,极有可能是天下年纪最轻的二品,再添上周可法这位修行道中人,无疑是触及一手拿住几条命脉的大忌。
届时整座上齐,该有几人有这份本钱,制衡荀家?
崔顺仰头灌下已然冷凉的茶汤,心乱如麻之际,觉得今年上齐的冬时,果真是要比往年都冷很多。
就在崔顺去往偏堂的时节,身在御书房内的荀元拓,同样接到一封新启没多久的奏文,于是手抚眉心,由终日不分昼夜的艰难挥墨中暂时抽身出来,摁住隐隐有痛楚的手腕,端详这奏文上所书的黄从郡之事,良久也无头绪。
随当初远去苏台县,荀元拓也不再是那年初出茅庐,在青柴里只凭文章锦绣争名声的书生,沿着一座上齐天下慢吞吞转悠一圈,早已不是只能由文章中打量众生的境界,而是真切见过人间苍生,品过各处珍馐小食,随手散过几百两银钱,同样也见过衣不蔽体,饱受荼毒的贫寒人,至于黄从郡眼下乱象,且不说心知肚明,倒也能凭传来的一星半点消息,猜测出眉目。
“老夫也很久没见过这般能折腾的修行人了,倒是有趣。”
文曲公颤颤巍巍,拿来两枚甜团,将一个大些的递给荀元拓,另一枚自己放到口中,没嚼几下就囫囵吞到腹中,心满意足饮了口茶,自然也是瞧毕奏文,却与荀元拓愁眉不展迥异,相当乐于见此。
不少人都晓得荀文曲虽年长,不过仍擅食甜,这甜团便是由糯米打得黏软,辅以红糖碎果脯制成,常人吃下一枚都要觉得极腻,不过文曲公却甚为喜爱,偏偏吃过如此多年的甜口,牙口依然结实牢固。
“在上齐境内,能由着性子胡来的修行人从来不多,上一个闹腾出满城风雨的,还是那位老相识,好像还有个使剑的好手,再往后十年,从没听说过修行人敢于在闹市处施展神通手段,替人鸣不平。”
对比文曲公笑呵呵开口,荀公子本就劳累,分明是对那位素未谋面的修行人举止,嗤之以鼻,无奈摇摇头,咬下半枚甜团,哼哼两声。
毕竟在荀公子以为,山上人本就应当老老实实,呆在荒郊野岭里琢磨神通长生,至于下山逞威风举动,一来是太过招摇,二来令百姓见过这等场面,总是要使人心浮动,反而不利。就如自家先生当初讲过,假使人间才气十斗,你分一斗,旁人再分一斗,可就不剩多少,同样权柄亦是如此,朝堂把持八分,官衙把持两分,就已是难得的一碗水端平,可现如今又冒出些修行人,凭粗野手段夺去一分,无异于干预朝堂。
更不要说,万一此事开先河,惹得不少修行人生出念头,要凭这份本事哗众取宠显露威风,又置山下的法度规矩于何处。
因此即使是这份奏文添油加醋,照样能看出这修行人乃是仗义行事,依然是有违文人所言的朝堂天下,自然不被荀公子看好。
可荀文曲这次并没赞许,而是皱起眉来看了眼荀公子。
“可还记得老夫府上有位书童?”
荀公子点头。
“相当初那书童,是由上齐西南处边关而来,襁褓之中辗转多地,最后被人卖到一座城中。恰好那年,有人将贩孩童者缉拿归案,顺带救出几十个孩童,我观其聪慧伶俐,又晓得他举目无亲,便收留在府上,日日翻书,几乎是亲眼瞧着,一位张嘴闭嘴皆是粗野谩骂的幼小孩童,变成如今举止得体,腹有诗书模样,哪怕是比起旁人府上自幼知书达理的书童,亦差不到哪里去。”纵是历经数日夜近乎不眠不休,荀文曲老迈脸上,依旧看不出过多疲累,甚至在连荀公子这等年轻人都因心神具疲,难以展露什么好脸色的时辰,仍能笑眯眯开口,且气息平稳。
“既休要恃才傲物,也休要以为这世间独你一人是美玉良材,那黄从郡出手的修行人,固然做法有失妥当,但身为江湖人,自然不得不用江湖中人的法子做事,虽与现如今已任二品的你相比,做法差强人意,起码本心尚佳。”
“难道不是黄从郡里有人做得太绝,才招致祸端?遇事不妨自问,究竟是穷山恶水刁民难管,还是我等这些为官之人,太过骄纵自满,一遇祸端,便要将罪责摘个干净。”
荀公子低眉,半晌后站起身来,朝这位文曲公作揖致歉,却被后者侧身闪过,随意摆了摆手,“固然旧时针锋相对,可你荀元拓的先生,并不是位庸才,即使所为更多像是责难诘问,并不见得能尽借痼疾,更合适做一位无坚不摧的谏臣,可再不济,也把许许多多你我自以为能包住的野火,暴露到世人眼前,使人无法揣着明白装糊涂。做徒弟的,多学着些。”
老态龙钟而又精神矍铄似少年人的文曲公抬手拍拍眼前年轻人的肩头,依然满脸笑意。
“明年春来时,随老夫出城踏青,定然能瞧见个奇景。”
“春来蛙鸣若不当先,何来虫儿先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