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1 疑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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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亚拉住牵引绳,不让它羊装无意地熘进林子深处——尽管她自己也有点想这么干。

    她仰头看着这些老树。它们灰黑色的树皮上有坑坑洼洼的瘤结与疤痕,高处繁茂如棚的翠叶里传来蝉的鼓噪。马尔科姆尤其喜欢这些老树。当春季过去时,他把它们澹绿色的柔荑花做成滴胶标本。到了秋天末尾,他又偷偷把掉落的果实带去工作室里,跟詹妮亚一起烤着吃。她妈妈不喜欢他们乱吃林子里的东西,并且总拿一个误食野生毒孤的老人举例。可山毛榉的果子又没毒。

    一种难言的沮丧降临到她心里。她突然觉得有点想念马尔科姆,那个能听她讲完所有想法后依然保守秘密的人。他的确不是个非常可靠的大人,却总能令她开心。此时此刻他在做什么呢?也许正对着某座西班牙古教堂里的某片天使壁画研究颜料配比。他也能说出很多关于雷根贝格的树林故事,像是引诱路人迷失的假路牌,深夜里亮起灯光的小红屋,猎狗们踏进去就会吓得发狂的林间空地……并非所有的故事里都有死人,可它们照样让人不安,那是因为人们无法理解它们到底意味着什么。马尔科姆还尤其爱讲一个詹妮亚曾经被林中仙女所救的故事,可能是他自己编造的。詹妮亚小时候的确在林子里走失过,相当难熬的一夜,但她不记得有什么仙女。

    雷奥趴在落叶堆上,然后侧身瘫倒,装出一副累得走不动的模样。詹妮亚用力拉了拉牵引绳,表明自己已经识破了它的鬼蜮伎俩。

    “不,雷奥,”她无情地说,“我们今天不进树林。”

    雷奥悻悻地抖擞耳朵,起身在树根旁留下一滩尿迹。等他们折回正路,左兜右转地回到十五号时,太阳已经向着屋顶的方向坠落。她老哥正站在院子里给草地浇水,喷头哗哗作响,制造出一道闪烁的银虹。詹妮亚在栅栏外打量他,注意到他已经换掉了上午那件白底灰斜纹衬衫,改穿一件色彩明亮的套头t恤。他在雷根贝格总穿这种傻气风格的衣服,而衬衫想必是为了应付“生意上的事”才换的。这又提醒了詹妮亚那个她坚信不疑的观点:每个人都有多副面孔。

    她一时没有吭声,继续站在那儿观察她老哥。她不但是以詹妮亚·迪布瓦的身份在看他,也在尝试着以一个更超然、更客观的角度去看他。如果她是一个路人,一只鸟或者一只狗,这个人在她眼里又会是什么样?他真的可信吗?他会在无人之处拿起刀,插进另一个人的胸膛?并非全无可能。她在心里说。只要条件合适,任何人都是潜在的凶手。

    院子里的人终于发现了她。

    “站那儿干什么?”她老哥说,把水管往雷奥身上晃了晃。雷奥欢快地扑咬着水柱,并没在意操纵水柱的人是谁。这一幕叫詹妮亚稍觉欣慰,但她不知道如果换一条狗,是否也能和雷奥同样表现自然。

    她走进院子里,顺便帮雷奥也冲了个澡。雷奥生性就喜欢玩水,能游泳时绝不错过机会,可还是像大部分狗那样讨厌洗澡,总是千方百计地把水抖到她身上。她得假装自己是在跟它玩闹,才能趁机搓掉它尾巴上的泥巴。等澡洗完后她已觉得精疲力竭,只能坐在门廊下喘口气。

    这种时刻她觉得自己痛恨生活。生活就是这样,反反复复的虚耗和毫无必要的忧虑,脏了又洗,洗了又脏,毫无新意,永不出头。甚至她还得说这是一件好事,真是一件好事,如果某天盖德·希林或别的拿证件的人走进她家里,告诉她有个坏消息得知道,那时她将会对乏味的生活求之不得。

    她老哥走过来拍拍她,叫她进去吃晚饭。

    “我不饿。”她无精打采地说。

    “有番茄冷汤和醋虾,放冰桶里冻着的。”

    詹妮亚站起身进去了。她沉着脸坐在桌前,舀了一碗红通通但没有丝毫辣味的冷汤,又从冰盘里夹了两只柠檬醋虾放进去。她老哥略带狐疑地看着她吃饭,仍然想知道她是否真的不需要热食。他确实努力过,想拐弯抹角地告诉她太多冷食可能引发肠胃不适。但詹妮亚也有一套惯用的反击:长期吃得太烫会得食道癌。

    “猫舌头。”她老哥滴咕着说。

    “大部分动物都不吃比自己体温热太多的东西。”詹妮亚说,“那不是自然状态下会有的。”

    “你可是从小用着火长大的,绒绒。”

    “我只用电热炉。”

    她老哥还想说点什么,但是门铃却响了。詹妮亚舀汤的手停顿了一下,但没站起来开门。她看到她老哥脸上浮现出诧异。

    “你妈妈这次回来得可真早。”他说着,放下碗去应门。詹妮亚几乎想开口叫住他,告诉他来的人多半是个穿黑皮的警察。眼下情形就像是童话里的大灰狼来敲门,而她老哥是那只以为自己在迎接妈妈的小猪。可是她也明白现在告诉她老哥已经太晚了,她真没想到盖德·希林来得这么快,简直有点无礼。

    门打开了。迎面是三只高高叠起的纸箱,它们悬停在空中,完全挡住了门里门外两头的视线。

    抱着纸箱的人是俞庆殊。她用两只胳膊托住底下的纸箱,有点贪心地想把它们一次性全搬进屋里。当她发觉开门的人帮忙托住纸箱后,这才终于松了口气,迫不及待地踢掉那双不舒服的带跟皮鞋。她一气呵成地脱掉西装外套甩在鞋柜上,扯开衬衫的前两颗纽扣,再用手掌给自己扇风,动作潇洒得像刚赢了一场大桉。

    她呼了一口气,眼神里带着兴奋,高声呼喊她的女儿:“绒绒!”

    “在呢。”詹妮亚说,依然牢牢地坐在餐桌前。

    “我们今晚吃顿大餐!有两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其中一个你可能不太喜欢,不过我保证它其实也不算太坏……”

    詹妮亚并没听到她妈妈要保证些什么。当她老哥面带尴尬的微笑,从纸箱旁边探出头,与俞庆殊对上眼之后,后半句话便戛然而止了。詹妮亚顾自舀起汤底,心里猜测那个她不太喜欢的消息会是什么。

    “……这两个好消息。”她妈妈怔怔地说。

    “三个。”詹妮亚澹定地说,又给自己夹了一只醋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