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0 无界之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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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享用的比别人多,老天爷就不满意,就要让别人来害我。我啊,现在自己躲在这地方,比外头安全。”

    如果老人说这些话时伴有诡异的笑声,阴森的语调,或是用可怕的眼神盯着他,他一定会知道他是病症发作了。正是这些话语被说得那样自然大方,才使人忍不住要去相信。面前的人真的是个疯子吗?或者只是知道了旁人所不知道的真相?

    “你是……自愿留在这里的?”

    “是啊。出去了,不安全。”

    “怎么不安全?”

    “会有人害我。”

    老人冷静地、深信不疑地说:“外面的人已经被替换掉了。他们中有人一直监视我,要找机会害我。我已经见过其中的几个。他们都不是活人,都是早被换掉的。虽然他们杀不死我,却总想把我活埋起来,逼我自己把自己杀了。我躲在这儿,他们就以为我已经被困住了。我,死不了。”

    假如换成任何成年人在场,一定会把这件事判断为纯粹的被害妄想。但在那时的他眼中,道理的正确与否是从身份和态度决定的。老人虽然被关在地窖里,却是一个不可否认的长辈,说话时不容置疑的权威感,也完全不输于学校老师。而言语中流露出的神秘氛围,更令他愿意去相信老人的话——真要有长生不死这件事存在,那不是太好了吗?然而,如果老人的话是真的,那可怕的事实就是村中藏有非同一般的坏人。非但不是真正的村民,甚至也可能不是人类。

    “他们是谁?”他小声地问对方,“是谁要抓你?”

    “哪个都要抓我。他们啊,可以装成任何人的样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变了。”

    这时,地窖中露出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他,仿佛从说话开始就从来不曾眨动过。他懵懂地回望过去,忽然间透过那双眼睛,看出了潜伏在后方的疯狂念头:老人正在怀疑他,认为他也被别的东西替换掉了。

    当时他只是感到委屈,却不知道自己经历了多大的风险。后来地窖里的老人死了。据说是被旧菜坛子的碎片绊了一跤,从梯子上跌落而意外摔死的。这种死法又引起了新的流言,认为是他们家里人悄悄地解决了一个麻烦。他也终于在震惊中遽然醒悟,老人关于长生不死的故事终究只是疯话。这才是真正的疯狂,不需要像戏台上的演员那样举止滑稽,也未必会像小孩般哭笑吵闹。所谓的疯子即是视疯狂如真理。

    当老人因为疯病而咬掉村中小孩的手指时,当他在雨夜的泥地里浑身赤裸、像蛇一般蠕动爬行时,他的情绪或者就和躲在地窖中时同样平静。因为有着永生不死的自信,对于常人所无法忍耐的孤独与痛苦,他可以轻易地接受;对于常人无法想象的残酷暴行,他也可以轻易地实施。在旁人惊恐尖叫的时候,老人眼中看见的究竟是什么?他幻想中那个赐予了长生的“乌梢公”,是否也曾在他人鲜血流淌时对他悄声低语,把种种偏执的念头送进他耳中?

    如果这一切并不是出于那颗错乱头脑对于死亡的极端恐惧,而是受到了真实存在的精怪蛊惑,那对于自己而言不啻是精神上的赦免。因而,每当对血脉遗传和未来命运的恐惧袭上心头,他总是想去相信“乌梢公”的存在,既而又因负罪感而不得不去否定。即便真有一只会说话的动物欺骗了叔爷爷,去选择相信的也是老人自己,为此而咬断他人手指的是老人自己做出的行为,所以这份责任终归无法推卸。

    ——所以,如果黑鸟说的话是真的就好了。

    漫步在街道上时,他这样想着。在葬礼结束之后,曾经对地窖中的老人怀有的那种失望乃至于厌憎的情感,到了如今终于得以消解。那是因为,他终于明白老人曾今看见、听见的是什么样的世界。他终于知道,理性不过是个困在故障汽车里的司机,无论水平多么高超,意志多么坚强,在失灵的刹车与涂黑的窗户面前也终究无能为力。最初的疯狂不是自思维而到行为,而是自五感而至思维。

    眼前的世界,说不清楚是什么样的混乱色调,一切形状都随着每种最细微的声音而剧烈地震颤着;每种声音也具有了线条状的形体,如烧红镍丝般重重绕附在物体表面,时而因短暂的静默而发黑收缩,时而又伴随着震耳的杂音发出炫光,分裂出层层叠叠的罗网。身处在这狂乱无序、好似用铁丝球蘸着颜料胡乱涂抹出来的世界里,过往一切可供参考的常识都没有了意义。即便身处在人类文明的聚集之处,也等同是跌落到精神的孤岛上。

    这是诅咒。他记得黑鸟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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