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3 至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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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挺好。”

    李理没有评价他的观点。但罗彬瀚依旧睁着眼睛,总觉得她还会再说点什么。他自己也有些词句压在胸口,没有务需言明的必要,可又无处将之抛却,就像是他办公室抽屉里的那盒子名片。

    “李理,”他在黑暗中说,“你是个很好的朋友。”

    “我希望这句夸奖不是您为某些不情之请预设的铺垫。”

    “只有你才爱这么干。我对你可向来是伸手就要的。”

    “那么我就当您是在谬赞。”

    “你就没什么话想跟我说的吗?”

    “我想您现在并不想要安慰。”罗彬瀚以为她这就算完了,可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们会度过这一关的。”

    “我发现你的名字也很有意思。”罗彬瀚像是自言自语地问,“你总是负责当我们中最理智的那一个。难道你就从来没有抓狂的时刻?”

    熙德如一根偶然搁置在房里的横木,对他们的睡前闲语毫无反应。罗彬瀚终于闭上眼睛,让自己沉入光怪陆离的梦景。他在破碎肢解又重新混合的回忆里艰难前行,如一条蠕虫匍匐于幻想的泥淖,挣扎着寻觅出路。翌晨醒来时他的喉咙里干痛难忍,散发出焦炭般呛人的苦味。现在他对这种感觉不再陌生,且已懂得如何排空心绪,驾驭住头脑中的震荡。只是那个熙德又已坐在床边,随时用眼角余光留意他,令他深感厌烦。

    “我说梦话了?”他若无其事地问对方。熙德起身去了洗手间。他又拿这句话去问李理,后者只说他昨夜睡得不大安稳。罗彬瀚不太担心自己在梦中泄露机密。事到如今,他也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梦话可说。

    早晨八点,他们在餐厅和阿兹猫碰头。那两人大约有他们自己的秘密沟通方法,见面后只互相点头,然后便安静地对坐吃饭。罗彬瀚独自坐在隔着他们两张桌子的地方,查看李理的地图与名单。这一夜的时间里她已将地图缩减到原本的三分之二,而名单中尚未标灰的仅余一半。罗彬瀚在那些被排除者的名字间划了划,他昨天见到的五人都赫然在列。

    “进度不错啊。”他问道,“你觉得咱们今天能有收获吗?”

    “我不能保证。”

    “那赤拉滨有消息了吗?你觉得先找到他的可能性有多大?”

    “恐怕不乐观。按照初步预计,即便我们顺利找到他,花费的时间也在两个星期以上。”

    罗彬瀚点点头。“还得是冯刍星。”

    他关掉名单,在吃早饭的间隙里看了看自己昨天错过的信息。有不少人给他打了电话,未读消息也堆到了三位数。他捡着其中要紧的回复了,声称自己正在帮周雨处理一桩急事。当他如此回答南明光的询问时,发送键一度神秘失灵,但他坚持不懈地连点了十几次,终于把消息原封不动地发了出去。手机一直处于静音模式,他心里却能听见李理在叹气。

    “恕我直言,”李理说,“您今天最好回去一趟。”

    “回去做什么呢?”

    “有许多关心您的人已经对您近日的行踪抱有疑问。我认为您至少应该先花一天时间安抚他们的情绪,然后再考虑何时回到我们的任务里。”

    “你又不是不能帮我应付掉。”

    “这句话就像在说我能操纵一具活动木偶去替您生活。您认为真正关心您的人会长久满足于这种敷衍应答而毫不起疑吗?”

    罗彬瀚低头搅着咖啡里的白糖。“再等一天。”他镇静地说,“他们总是等得起这点时间的。”

    早饭后他们离开宾馆,又开始在名单上寻找新的拜访目标。罗彬瀚对这场无意义的游戏已经微感厌倦,但他心知决定权并不在他,甚至也未必在李理。他在名单剩余的部分里挑挑拣拣,最终落回到他较为熟悉的一行上。“你居然还没排除咱们那个六岁小神童?那我现在就去瞧瞧她吧。”

    “她距离您有些远。”

    “我情愿绕远路。这可是个热爱天文的早慧小鬼呀,她肯定比昨天那些丧气的成年人好玩多了。”

    熙德与阿兹猫的表情都耐人寻味。罗彬瀚不知他们在早餐时秘密交流过什么内容,可这两日相处显然是失败的,没有让他们对他产生什么好感,或者至少放松些警惕。当初李理究竟是如何向他们介绍他的呢?反正他们绝没有把他当作同事,更像是对待一只据说会亲近人类的野生棕熊。他也放弃了进一步和他们打好关系的尝试,因为没人会高兴看见野生棕熊凑到自己身前假献殷勤。在现阶段,他只好继续做个精神失常的混蛋。

    在出发以前,他又检查了一次汽车后备箱。除了随身携带的背包,他所有的东西都在原处,至于是否多出些什么倒不要紧。他满意地关上后备箱,驱车驶向市外。今天的第一站又得去那些作坊林立的郊区地带了。

    车沿着郊区小道颠簸而迟缓地行进。油松林在道路两侧层层铺展,伸向溪道与山丘。自林间飘来的绿雾里萦绕着松叶与木料的芳香,使人感到这里的空气足以净化肺腑,甚至是助人长生不老——怀有这类愿望的人大可以试着走进山里,找个石洞或挖个地穴,靠吃最寡淡简单的食物为生,与外部世界的纷扰诱惑彻底隔绝,如此知觉与精神便能保存如稚婴,免遭声色的磨损——但,这一套苦行僧的法子乃天性豁达或淡泊者的道路,即便如今他愿意去相信,也已无力予以实施。他不需要什么长生药,只要浓如烈酒的毒药。

    旅途长而沉闷,他和李理今天都缺乏谈兴。直至雾散云消,艳阳高悬,深绿不尽的林地后终于显出另一片村镇风光。这一带砖墙木牖的私人作坊不胜枚数,大多围绕着松料做活。眼下他要去找的天才小鬼正是其中一户的养女。

    他一点都不相信这女孩是改头换面后的冯刍星。可与此同时他也确有几分好奇之心,想知道她是否真的早慧远超常人。过去他遇到过不少头脑过人之辈,却没机会见识他们在六岁时是如何举止。要是她尚且天真浪漫,或许他也能借她略施小计,在李理眼皮子底下动动手脚。

    通往作坊的最后一段路是座极简陋的细木板桥,没有扶手或围栏,就这么孤零零地立于溪壑之上。罗彬瀚把车停到野草丛边,略带几分愉快地踏上吱嘎作响的桥面。熙德的目光紧锁着他,却不敢立即跟上来。这桥的状态实在太糟糕了,木板条处处松动缺损,两个成年人走上去相当冒险。罗彬瀚抢先抵达对岸,再转头看熙德一步一步地踏过桥面。此人脸上虽古井无波,走得却好不辛苦,既要观察落脚处的情形,又时刻不忘盯着罗彬瀚的动作。他的双手深深插进宽敞的外套口袋里,过桥以前始终没有抽出来。

    一种微带恶意的戏弄之心让罗彬瀚笑眯眯地站在桥头,堵住了他通往泥岸的最后一步。熙德竟然也不张嘴叫他滚,更没有尝试与一头野生棕熊擦肩接踵,而是谨慎地站在桥上等待,眼睛留意着罗彬瀚的脚。

    “怎么了?”罗彬瀚用脚跟敲敲边缘的木板条,“怕我把桥掀了?”

    熙德皱眉不语。这家伙肯定有某种类似“少说话多干事”的人生格言,不像蔡绩那么易于挑动。当然啦,有什么样的老板就会培养出什么样的亲信——他刚这样想,身后飞来一阵洪亮的笑声。作坊间的巷道上有六七个小孩正在树底下嬉闹,似乎想从枝梢上抓住某只蝉或鸟。

    他扭头望向他们。这几个小孩都在十岁上下,料想不会是他要找的人。其中有两个男孩穿的衣服款式很像,可能是同胞兄弟。个头高的那个正在爬树,另一个站在底下仰头张望,不时回头查看巷道里是否有大人现身。罗彬瀚呆呆地瞧着他们,没发现熙德已经从他身后过了桥。

    尝试爬树的小孩中途就滑了下来,踉跄着落地,差点摔倒在树根上,幸好最终还是站稳了。底下的小孩都大声叫嚷着,直到邻近房屋的窗户里伸出一颗怒气冲冲、大声斥骂的脑袋,这伙小鬼才哄然而散,纷纷跑进巷道深处。

    罗彬瀚走向那棵高大的老树。这条泥径上铺满了木屑、松针与碎树枝,弥漫着浓郁的松树的苦香,可立在巷道尽头的不是一株松树,也不是椴树或菩提树。他隐约觉得这大概是一棵紫杉,起码该有五十岁了。它想必在这里见识过生老病死,会有人尝试攀爬它,或在它底下歇脚。他走到树下,用手摩挲坚硬的树皮,感觉并不舒适。这棵树体型又高瘦,叶冠又稀疏,不能胜任挡雨遮阳的工作。

    他疲惫地靠着树干,树皮如岩石般粗砺刺人,而日光使他的左眼隐隐作痛。奔走于人群间不能使他平静,这棵树也同样无法帮助他……传说乔达摩·悉达多在菩提树下静坐七天七夜,最终修成正果;而他在这里却什么也没有学到,什么也没有领悟,唯有心碎神伤、凄凉难言。对于那些宣称已超脱生死的事物,他可以祈祷,可以求愿,甚至可以祭祀,如果有任何东西能回应他。然而现在奇迹之门已向他闭锁,他不是那个命中注定能拿到神灯的人。因此,事到如今他只剩下一样事物可以追寻,那就是使他自己心满意足。

    紫杉虬结的树根上满是疙瘩,还夹杂着些细碎杂物。他俯身把它从覆满落叶的缝隙里抽出来,发现是颗玲珑小巧的鸟类头骨,羽毛与皮肤已然化尽,所余仅有光滑洁白的骷髅。当罗彬瀚把它捏在指尖仔细观摩时,一个年纪很小的女孩从巷道支路里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