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自画像——《上海女性》序

    第一节 自画像——《上海女性》序 (第2/3页)

是北方的种才怪呢!热衷于饮早茶的大多来自闽粤;江西老儇即使在上海住了几十年,也忘不了在夏季腌好整年食用的辣椒酱;若是一个家庭主妇每做菜必得放很多的糖,那无疑她是苏锡一带的人了!

    我丈夫属于“机械增长”类上海人:他十八岁那年从浙东山区考入上海市内一所大学,毕业后留了校就算是入了上海籍。因为是第一代移民,他不但保持了浓重的浙东习惯,诸如喜食霉干菜和各类糟货等,而且至今鬓毛渐衰而乡音犹难改。我每每要嘻笑他的绍兴官腔。忍无可忍时他终于反唇相讥了:“何必说我呢?你爸到上海快七十年了,那个‘俺’字不也还没改成‘阿拉’吗?”

    是啊,我们如今都成了上海人。上海人正是由我们这些非上海人合成的。我想,这或许正是上海人的地域性格之所以异乎寻常地宽泛、复杂、把握不定的原因所在!

    四

    公元1966年,我临近大学毕业时,来了“文革”。折腾了一年多,总算等到了毕业分配。我被分往黑龙江省哈尔滨市的三棵树地区,当一名中学教师。六年后,调离东北赴江西,凡两年,重返上海。

    与所有迁往外地的上海人一样,我对非上海地区的生活也具有很强的适应性。我津津有味地大嚼粗糙的高粱米饭,呼噜呼噜地喝那种上漂清水下沉颗粒永远泾渭分明的大楂子粥,还能操着很有北大荒乡土味的粗话与人干仗:“去你妈个大腿!”在江西,我很快习惯了以炒冬瓜皮下饭,并不在乎这东西在上海乃是弃物。后来还迷恋上了比止泻的黄连素还苦的苦瓜。我非但食谱向老俵靠拢,而且语音亦日渐被同化,常用“格死了,格死了”来表示感叹或懊恼。只要再多待一段时间,我相信我一定能与许多先我赴赣的上海人一样,学得一口赣腔了。

    然而我从来也未曾被当地人认同过。在三棵树时我被呼为“小上海”。即使与东北老乡们同吃同住同劳动近六载,到卷了铺盖走路时这顶“帽子”依然未摘。我可以设想,到我白发苍苍后有机会重返故地重逢故人,那人一定会作如下恍然大悟状:“噢——老太太您就是当年那个‘小上海’呀!”在江西时间不很长,我一拿到调令,老儇同事就纷纷前来祝贺:“您总算杀回老家去了!”贺词也足以说明他们向来视我为寄居的房客。

    我认识许多早已定居他乡的上海人。在我看来,他们的适应能力比我更强:若不开口,单从外形气质上看,我已很难将他们甄别出来;有的即使侃侃而谈,也没什么南音海味了。可是即便如此,他们也还是被当地人固执地指称为“上海人”,而他们自己,却又大都认同,多少年下来仍以“上海人”自居矢志不渝得很。我刚到东北报到时,有人热心地向我介绍说:“巧,本单位有你一个老乡呢”不久与“老乡”谋面,方知原来是一位十五六岁就离了上海、先去湖南后到东北嫁了北京人定居哈尔滨的大姐。与大姐以上海话交谈,她虽能听懂,说起来却只能勉强嗑巴几句,南音中早已串了北味。她常招待我吃白食,那炕桌上的酸黄瓜和粉条炖肉,是地道的东北家常菜。可是东北人还是一口咬定她乃我之上海老乡。这老乡则也是一往老乡情深,对我倍加爱护照顾了五、六年之久。

    上海人到外地去的时间再长,也永远是上海人。这,实在是个非常有趣的文化现象。

    五

    我认为,这跟“上海人”作为一个生存群体,具有极强的地域个性有关。个性一强,自身的质地和外界的评估都会保持一种冥顽难化的定向态势。主观方面难以从根本上改弦易辙,客观方面不容易全方位地同化淹没。就好像金属世界中的金或铂一样,很难与别类熔和铸炼成真正的合金。上海人走遍天下,走遍天下仍为上海人,或许就是这个道理。

    至于什么是上海人的地域个性,这却是个理论性很强而且常可意会但颇难言传的社会学问题了——尽管近年来常在报刊见到专论,毕竟谁也不是定论。

    曾经有一位东北朋友对我说,他可以用最简单的实例说明上海人的特点。我表示愿洗耳恭听。他就说了,若是有一筐鸡蛋,论个卖,那么你们上海人,一眼就能把那枚最大的挑了出来。我听后,虽对他的概括力和想象力表示折服,但气恼于他的轻侮调侃,就反问他道:“请问,既然规定了论个卖,那么有这个本事一眼就买走那枚最大的,该为这份精明羞愧呢,还是该为这份精明自豪呢?”他想了想,竟讷口不言了。

    世上有许多事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更何况上海滩是近百年里暴发形成的移民滩,上海人是五方杂处的移民群,上海人的地域性格本来就包容面极大而且十分复杂:除了以一分为二法可大致界定出正面负面两大块之外,还有许多特性却又是很容易模糊了是非曲直的。比如上面所说的“精明”吧,许多上海人靠精明进行生存竞争立足于大干世界并争得了发达,又因其精明而讨人嫌招人忌乃至贻笑大方,究竟该誉之还是毁之,不正是要视评估者的立场而定的吗?

    在外地的那几年,现在回想起来,是我的上海人自我评估值最高的几年。我很热衷于为同事朋友们捎带上海货,每每看到他(她)们对上海产品爱不释手,我的虚荣心就会感到满足,虽然那羊毛衫和大白兔奶糖并不是我制作出来的。我很不能容忍别人否定上海攻讦上海人,轻则不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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