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友梅谈戏

    邓友梅谈戏 (第1/3页)

    今年在香港过春节,我去北角听了一次京戏,上海京剧团演出。

    我从小爱听戏。十几岁进文艺团体,也是由于梦想当红角作明星。无奈祖师爷不买帐。生来五音不全,而且那条嗓子高不成低不就。“抖来米法叟拉替”只能唱打头三个音。一到“法”就上不去了,这叫“没法儿”!剧团只得派我去点汽灯,发道具。走投无路,这才改行耍笔杆儿,有些不甘心就此认输。凡有机会上台,总是当仁不让。五十年代初,北京文艺界过年时要开联欢会,一帮有瘾的朋友就凑在一块唱京戏,立了个规矩,专业演员只准坐在下边看,票友才许上台。场面和化妆却要专业演员来帮忙。北京有位画家叫李滨声,据他自己说,是姜妙香的徒弟。他来教我唱“宇宙锋”的秦二世。他告诉我:“你只要按我教的唱,准保台下的内行们都得叫好。”他教得挺满意,我学得也挺认真。是一位有名的小花脸来给我勾的脸儿(有一个时期,“宇宙锋”的秦二世,忽然被改成小丑)。还告诉我:“这是茹富蕙的脸谱,就凭这个,上台就有碰头好!”临上台前,裘盛戎忽然来了,他说:“我给你们打大锣,情好吧!”

    前边赵高和旦角的戏演到碴口上,我在上场门喊了句:“卫士,(应当是内侍,不知如何,又改成卫士了!)掌灯!”台下果然就是一阵鼓掌。上场去一亮相,唱出两句散板:“昨夜晚观花灯与民同乐,见相府修得像龙楼凤阁”,不知为什么,台底下哗的一声就笑了。我往下一看,只见老舍先生端坐头一排正中间,冲我直咧嘴。我想:“不管他,接着唱!”于是唱道:“卫士掌灯相府进,”然后向旦角一瞧,转身向观众打背弓:“哈哈!”一笑,再唱“灯光之下一美人!”李滨声原是这样教我的:但我想这么漂亮的美人,二世看了哪能只“哈哈”两声呢?于是临场发挥,作了个自认为颇有表一现力的动作。这一来不要紧,秦二世“哈哈”完了,观众们可就哈哈个没完了。裘盛戎偏还配合我的动作打了两声锣!全场就像炸了锅一样喊好。全场静下来之后,就听老舍不紧不慢的赞了句:“哎哟,可惜了的行头哟!”

    自那以后,我就谢绝舞台,不作业余演员而当专业观众了。五十年代初,我一星期总要看五六场戏,不仅看遍了“喜连富盛世元韵”,看了“德和金玉永”,而且还赶上了尚和玉老先生、萧长华老先生。昆曲则有戏必看,看时也评头论足,才发现当观众还比当演员舒服。

    *****之后我就很少进剧场了,既忙且懒。看了一两场后,觉得如今的戏很难过瘾,与其进剧场耽误工夫,不如听老演员的唱片。

    这次去北角看戏,是受了萧铜文章的煽动。萧铜我以前并不认识,但听人讲过。一看他文章的北京腔内行话,更加信服,他说上海京剧团演得好,我想可能不错,就去了。路上还有点半信半疑。到那儿一看,果然不错。这才承认自己对目前京剧演出的成见太主观了点,就想:凡事总要多看看、多听听,反复核实再作判断,再说三道四。凭自己脑袋一热,就下结论,危言耸听,哗众取宠,自以为高明,实在是不值一笑的!

    我看的这场,是上海京剧团第几场演出已不记得,反正开场和大轴是邓宛霞女士的“挡马”和“玉堂春”,压轴是“吊金龟”。“挡马”这出戏,随着昆曲在四十年代的大萧条,已多年没有人唱了,原来听说南昆有这戏。南方讲究“文全福,武鸿福”,大概是鸿福班的戏码留给了传字辈的演员。北昆的老先生们我大部认识,五十年代初白云生、韩世昌、侯永奎、侯玉山诸前辈都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舞蹈团工作,我当时也在北京人艺。那时叶肇桓、秦小玉都还是十几岁的学员,他们的戏我差不多全看过。武戏他们唱“夜奔”、“刀会”、“棋盘山”、“铁龙山”,不记得唱过“挡马”。第一次我看“挡马”,是一九五二年在老东安市场内的吉祥,南昆来了几个老艺人作内部演出,那天的剧目还有华传浩的“芦林”、“捡柴”,有沈传芷的什么戏就记不清了,演出后颇为轰动。这以后,京剧院就排了这个戏,戏校的学生们也演这个戏,似乎越演越花哨,越火爆。但沉稳、成熟劲则越来越差,票友演出,这是头一次见,而且演得这样熟练,实在难得,很为邓家有这样的才女自豪。

    对邓宛霞女干的表演艺术,香港和内地多有评赞,我说不出更新的赞扬词句,除去她的演出很成功外,那天我印象最深的是艾世菊老先生的张义和蔡正仁的王金龙。艾先生的戏我是早看过,也极佩服的。只是看他出现在“样板戏”中时,我非常的难过与痛惜,并且有些同情。那感觉有点像挺好的一块玉被人硬洒上一些泥污。有点不忍看下去。这次看他的张义,觉得泥污洗净了,玉则更灿烂夺目了。艾老演张义,本是大材小用,可是他认真严肃,一丝不苟,一站一行,举手投足,节骨眼,肩膀头,真叫分毫不差,炉火纯青。多一分则多,少一分则少,不抢戏,不夺彩,本本分分,不愠不火。我觉得这才见真功夫,给人以极大的艺术上的满足,蔡正仁也是难得的好。嗓子好,作派好,台风好,真有俞振飞先生的风格。

    而这一天给我更好的印象是香港的观众!这真出乎我的意料。前年我在深圳过年,一个居住香港的老朋友去深圳票戏,约我去看。我到后台看他。正碰上两个说广东话的朋友去给他捧场。那二位手执笔,一手拿个本子问:“先生,我该在哪儿喊好,你说说我记下来……”我听了哭笑不得,以为香港观众多是这样,这次才发现我又犯了一个错误。叫好鼓掌没有一处不是地方,而且热情激烈,是我在内地几十年没有过的了,我真想替全中国的京剧工作者谢谢他们。有这样的好观众,还愁京剧不能振兴吗?

    我说从香港的观众身上我产生了对振兴京剧的信心,这不是句客套。有好演员须有懂得的观众,有好观众也得有好演员,相辅相成,京剧要振兴,这两者缺一不可。

    作个好演员很难,作个好观众也不易,总要多听,多看,多请教,一句话,得“入迷”。这次在北角看戏,不少观众随着演员在台下轻声哼,我太太觉得奇怪,我则感到极大安慰,因为好久没碰到这么入迷的观众了。三四十年前,我听白云生、韩世昌先生唱昆曲,常看到有人带着“缀白裘”、“遏云阁曲谱”,一边翻阅,一边击节,倾心恭听,该叫好的地方叫好。他们对表演者的尊敬,也引起了我对这些观众的尊敬。从叫好声中也能评断出这位观众的身分、修养。理想的叫好声是并不大叫,并不怪叫,时间不早不晚,恰在一个拖腔终了之后,由衷的、感叹的呼一声:“好!”这样的观众也多半能原谅演员偶然的失误。我也见过一些专以叫倒好来显示自己权威的观众,那叫法是先把“好”字拖长,后加一个“吗”字,然后再尖叫一声:“太好咧!”有一年王泉奎、李宗义和一个年轻的女演员在中和唱“大探二”(大保国、探皇陵、二进宫),女演员唱错了一句,台底下一位先生可抓到了自己露脸的机会,就是用这种叫法连喊数声,一边高声评论。我坐在台口,看到女演员眼泪串珠一样流下来,真有说不出的同情,我旁边一个说:“这个孙子太过分了。有本事你来唱呀:你上台没准观众冲你扔茶壶呢。”

    但我也碰到过不吃这厂套的演员。五十年代有位南方老前辈,带着儿子到北方演出,来到天津唱三天。老前辈唱的极好,那位公子当时还尚欠磨炼,父子同台时,台下连声倒好。那位老前辈急了,唱到一半把场面杀住,摘下髯口,走到台口发表了一通慷慨激昂的演讲,痛斥观众这种不礼貌行为。最后宣布:“各位请到门口退票,今天的钱小老儿掏了,各位只当出来溜溜腿!”人们对此事褒贬不一,我倒以为此事虽不宜推广,但那位老前辈为了维护艺术家的尊严,偶一为之也未尝不可。本来么,你花钱是来找乐儿的,谁又没绑架你,演员戏码早公布了,看得好往下看,看不好走人,伤财不惹气,有意见演完戏尽管提,起什么哄呢?

    只要不是恶意挑剔,演员应当充分听取观众批评,并努力改进自己的表演的。观众既严格要求,又尊重演员;演员既要有自信,又虚怀若谷。这样,京戏的振兴才有成效。

    哪个演员也不愿出岔儿,可是台上出岔谁也免不了。表演艺术不同于绘画、雕塑、写小说,画好写完自己多看两遍,有错改掉,表演艺术是演员创用与观众欣赏同步进行的。一句话儿错出唇就收不回来,所以观众的谅解与合作十分重要。当年谭富英在天津唱“四郎探母”,嘎调“叫小番”没翻上去,台下连喊倒好带嘘,从此使他在天津不再唱“探母”。他到哪个城市唱“探母”,“叫小番”教师唱的上去,只要一到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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