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友梅谈戏

    邓友梅谈戏 (第2/3页)

就玩完,在前台唱不上去,散了戏叫琴师吊吊,一吊又上去了,气得他打自己的脸。观众对演员这种侮辱性的打击,于艺术的改进有什么好处呢?有经验的教师是很懂这个道理的。沈玉斌先生在世时,和我谈到李玉茹大姐小时坐科的笑话。头一回正式演出唱“主堂春”,一连唱了两段“人言洛阳花似锦”,第二段头一句唱完,她自己发现了,吓得直翻白眼。沈先生是她蒙师,为她操琴,就小声说:“不用管,唱下去,唱下去!”居然把戏对付了下来。下台后沈先生也没苛责,说:“头回上台,记住就好,”并没因此打掉玉茹的自信。我曾问过李玉茹大姐,此事当真,她大笑说:“哎哟,他还记着哪!”

    但是当演员的也要有虚心听取批评的修养,不可自以为是。据说当年有个唱花脸的,专唱张飞,唱起来怪声怪气,动起来乱蹦跳,别人批评他,他还恼火。他一上台观众就抽签,剧团领导人没法儿办,只好炒她鱿鱼。这人不服气,剧团不干就在家里唱,又唱得四邻不安。人们告到派出所,警察劝他不要再唱,他说:“我这是正牌艺术,你们不懂。”警察说要唱可以,你到山沟没人地方唱去,不然拘留你,他没办法了,只好拿着丈八蛇矛到山沟去唱,自己唱没人听,十分寂寞。

    恰好来了个打柴的,他把太八蛇矛一横说:“喂,你想死还是想活?”

    打柴的说:“好好的,我干么想死呀?”

    那人说:“想活就坐下听我唱一段戏,唱完放你走,想死我就给你一蛇矛!”

    打柴的说:“听戏么,这有什么不好办的?”打柴的坐了下来,那人就唱,唱了不到一段,打柴的跪下给他作个揖说:“先生,您还是杀了我得了。”

    看过上海京剧团演出不久,香港票界朋友宴请京剧团,我也被朋友邀去了。除去在这里见到香港票界几位著名的热心京剧艺术、并颇有成就的大家金如新、李和声、陈廷骅诸位先生外,还见到了巴黎票界的朋友,我发现票友先生们,大部分是上海人。我原有个印象,以为海外票界以上海人、天津人为主,如今不得不承认,我们天津人(我出生在天津),看戏的多唱戏的少。我在北角看戏那天,听到剧场大厅里有几个角落传来了我熟悉而亲切天津话时,我激动不已,装作看报站在近处偷听了好久。谈话的内容,无关紧要,只是那乡音、口气、神情,以至穿装,却使我回到半个世纪前的童年,我太太问我:“你呆呆的看什么?”我说我对这话音、场景那么熟悉。尽管我不认识其中的任何一位,可我马上可以猜出或编出他们的经历故事来,因为他们那么像我的舅舅、邻居、亲戚,和父辈的朋友们。假如我要写小说,选这些人作模特儿就有把握得多。而对地道的香港人,既便认识了一段时间,我也很难把握不住他们的心理,性格特征,因为我不了解他们生活的环境。我们常说写小说要“熟悉生活”就是指这种“熟悉”,我的童年是在天津的英法租界度过的,一九四五以后出生的天津人,则不知租界为何物,他们如果在香港听到那几位同乡谈天,就未必产生我那样的亲切联想。就像我和现在天津人相处,并不引起我对童年的回忆一样。

    我对海外票界天津人占很大比重的错觉,是赵柏溪先生引起的。

    柏溪先生在旧金山经营商业,很有成就。太太是位程派票友。柏溪先生夫妇都成了旧金山票界的重要人物,他所收藏的京剧录像、录音,不是最完全的,也是极丰富的。他在这方面的成就大概不亚于他在经济上的成就。赵先生之到美国定居,也和京戏有点关系。三十年代末期,他还上学,就成了戏迷。这年夏天,他从学校夹着书包出来,溜到“中国大戏院”去听戏。当晚是马连良唱“群英会”,那是马连良的“扶风社”全盛时期,小生叶盛兰、小花脸马富禄,花脸则是袁世海。马先生讲究四框严紧,不仅行头、旗包守旧、桌围处处讲究,连龙套、武行也一律要求头剃的光亮,大领洁白,可这天有点异样,台上四个龙套唱着唱着剩下两个了。马先生在台上也有一点神色慌张。再看前台,不少观众在抽烟。柏溪先生奇怪,拉进茶房来问:“伙计,怎么啦,怎么马连良的龙套越唱越少啦?”茶房说:“少爷,出门看看去吧,外边发大水了!”柏溪先生想去看看,却又舍不得扔下马连良的借东风不听,等诸葛亮的东风借到,戏院外的水也淹没了附近好几条街。英租界地势低水更大,柏溪先生回不去家了,便沿着马路去到火车站,买了张票登上火车。从此一别天津五十年,在美国落了户。我在旧金山见到他时,已经是位功成业就的美国实业家了。

    说我们天津老乡看戏的多唱戏的少,这话是不准确。在当天的宴会上就又被事实驳倒了;因为那天在餐桌上谈到了盖叫天先生,盖先生正是天津人,京剧界还有几位也是从天津出来的。老生李宗义、花脸王泉奎、旦角宋德珠;张春华是在天津“稽古社”坐的科,张云溪也是从这里上的台。

    北方有彩头班,不知从何时起,我记事时已在天津有两家以机关布景著名的戏团,一家是“大舞台”,雷喜福挑班,仿佛是演连台本戏“狸猫换太子”,而另一个就是“稽古社”的专用剧场“天华景”。我的年纪和张云溪他们相差不多,所以开始看他们的戏时他们也都还是孩子。我小时虽爱看戏,但很怕由大人带着去,大人看戏不顾小孩的心理,专看他们自己爱看的悲剧或文戏。前者使小孩受不住那强烈的刺激,后者则越听越困,我自己能出去看戏时就专去“天华景”。那时他们演连台本戏“西游记”,孙悟空活泼、猪八戒可笑,而最吸引人的是机关布景,演狮虎大仙战悟空了,演到狮虎大仙举起宝瓶时,突然灭了灯,台上变成电影;眼看着妖怪祭起法宝把孙悟空收进瓶子里去,这使我惊诧不已。还有一场戏,台上的唐僧竟当众被妖怪用火烧着,化为灰烬,虽然烧到一半就已看见那唐僧袈裟里也是一副芦苇扎的骨架,我仍恐怖万分,以至半个世纪曾回忆起来还历历在目。五十年代我在北京看过“广乐戏院”演的机关布景戏,觉得不如四十年代我在“天华景”演的好;我怀疑当年“天华景”的机关布景,很可能是中国北方最高水平的。真正的内行,对“机关布景”彩头班,有点像文学界看待武侠小说,把它们视作“低档艺术”。我倒觉得引进现代舞台技术,增加一部分观众特别是少年观众的兴趣,也不失为一个品类,也有存在价值,大可不必嗤之以鼻,而且彩头班也一样出好演员。张云溪、张春华、李元春、贺永华都是难得的好演员。

    “稽古社”到后期就有点邪了。先是上演了从美国荷里活影片“罗宾汉”抄来的“侠盗罗宾汉”,在戏里大跳芭蕾舞“天鹅湖”,还由意大利人、匈牙利人弄了个西乐班子,天津人叫“洋鼓洋号”。张春华在洋鼓洋号伴奏下跳西洋舞,这出戏尽管有点歪门邪道,可是很卖座,票价由三角涨到一元,连演了三个多月。班主尝到了甜头,接着就又排了部美国电影戏“月宫宝盒”(这似乎是“巴格达窃贼”的一个版本)和社会新闻剧“燕子李三”,此后“稽古社”就走上了下坡路。到一九四四年班社就解散了。“稽古社”为京剧的发展作出不少贡献。可也有教训值得注意,一种传统民族艺术的改革,必须保存自己的精髓,以我为主,取他人之长补己之短,若一切都随人家的模样办,就没有自己了。

    在香港票界的招待宴会上联想起“稽古社”。“稽古社”演出了好戏,培养了人材,这些成绩和一位票友分不开,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高渤海先生。

    天津高家的发家史,可以写一部曲折离奇的小说,从数十年前我就注意过有关资料。高渤海先生是高家发达后的第二代,他从小爱听戏。由爱听到学着唱,高家的产业之一是天津法租界的“劝业场”。“劝业场”四楼有个戏院叫“天华景”,少爷要学戏,自然很方便,他天天下了学校就到天华景去找老艺人学戏练功。一九二九年秋天前,他又去练功,教他的老师娄廷玉说:“少爷,我再帮你说两天戏可也就分手了,班子要散了!”

    高渤海听了很吃惊,问娄先生:“没办法了吗?”娄先生说:“办法倒有一个,那就是他们不干你来干!”高说:“我还念书呢,哪会干这个?”有两位艺人就说:“有钱就行,你不会干我们教你!”高听了心中一动,回家和他父亲高星桥老先生商议。谁知高星桥先生是个创业之人,颇有眼光。二话没说,拿出一万元来叫他去试试看。于是年纪轻轻的高渤海就成了“稽古社”的班主。

    高渤海热爱京剧,又有文化修养,有事业眼光,再加上交际广泛,这就具备了成功的条件。

    “稽古社”的营业好转后,高渤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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