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肉与刺

    第三章 肉与刺 (第3/3页)

    观月从窗上跳下,然后站了起来,问道:“今天情况怎样?”

    陆姝扶着椅子坐下,拍了拍胸口,长嘘一口气,说道:“心有鱼悸啊!太可怕了!”

    然后,陆姝将这天面圣和遇到张妈妈的事情说给观月听。

    “啊?这么说来,不但宝物被盗的案件没有任何进展,你还得罪了一个不知道什么来头的恶人?”观月大惊小怪道。

    陆姝无奈地点点头。

    “那……这案件还审不审?早就说皇城待不得,现在你又得罪了人,更是待不得了!审完我们早些回去啊!”观月抱怨道。

    “谁知道皇上是怎么回事?之前那将军说猜不透皇上的心思,刚才送我回来的公公也说皇上的心思猜不出来。谁也弄不懂他!如果你害怕,那你先回无名山。我来都来了,不救明德学堂的先生出来绝对不能回去!”陆姝想起章卷就鱼心有愧。

    观月道:“你不回去我敢回去吗?那老狐狸可是拿了尾巴做了交换的。我……我不是怕她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做人要言而有信,说到做到。你看……我现在也算得上是人了,说这话没错吧?”

    “你别废话了,去给我取镜子来。”陆姝摆手道。

    观月取了镜子给她。

    陆姝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好半天,然后问观月:“我是不是长得很丑?”

    观月被陆姝问蒙了。

    “我……我……觉得……你……挺好看的呀。”观月吞吞吐吐说道。

    陆姝又盯着镜子看,对观月的话将信将疑。她思索道:“是不是我们妖怪觉得好看的,人不一定觉得好看?人觉得好看的,我们不一定觉得好看?毕竟……我们不是真正的人,说不定根本不知道身而为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自从修得人身以来,她还没有如此仔细地观察过自己。她对着镜子,看额头,看眉毛,看眼睛和眼睛上的睫毛,看鼻子,看嘴唇,看下巴,越看越迷茫。如果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生厌,到底是对哪里不满意?如果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心生喜欢,到底是哪里让人着迷?

    “观月,给我温壶酒。”陆姝放下了镜子,觉得浑身无力,便吩咐观月去温酒。

    想不透,不如喝点儿酒,变得糊涂一些。

    观月温好了酒,给陆姝倒了一小杯,然后说道:“人和人之间对于同一件事物的美丑还有不同的判断呢。作为猫,我的感悟比你深。”

    陆姝抿了一口酒,心情稍稍变好了些,问道:“你有感悟?”

    观月给自己倒了一杯,放下酒壶,说道:“作为不同于其他物种的高贵的猫,有的人敬若神明,有的人宠如亲人,有的人厌恶至极。那些充满偏见的人说,猫儿念经,假充好人。猫怎么了?猫又不是坏的,怎么念经就成假充好人了呢?还有人说嫌弃你嫌弃得像猫屎臭。你看,尽说些猫的坏话。”

    陆姝差点儿将嘴里的酒喷出来。没想到这家伙还有这番看人的心思。

    观月见陆姝笑了,也跟着笑了起来,宽慰道:“你得人身已有一百多年,如果说有人跟你一模一样,那也该是一百年前的人。她们说你像远黛,这件事有些可疑。等晚些,我出去打听打听远黛到底是什么人,为何皇上会对她生厌。”

    陆姝点点头,却担心地问:“你出去可要小心谨慎,切莫让人看出破绽。”

    观月道:“未得狐狸尾巴之前,我就在人间隐藏了数百年,从未露出任何破绽。如今多了五百年修为,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你放心吧。”

    陆姝忧虑道:“你以前没有露出破绽,是因为你修为尚浅,处处谨慎小心。如今你忽然多了五百年修为,反而可能放松警惕,招惹祸端。”

    观月笑道:“我知道的。你就放心吧。倒是你自己,漏洞百出。来皇城的路上就差点儿被那和尚识破,我现在想起来还后怕。”

    陆姝舔了舔嘴角溢出的酒,说道:“多亏了那呆子。唉,皇上也挺呆的。人们常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是不是那呆子陪在皇上身边太久才变得这么呆的?”

    观月道:“有些人间俗话是信不得的,我吃了那么多苦瓜和莲子心,也没见成为人上人。”

    陆姝听了笑得花枝乱颤。

    当天晚上,观月打听来了关于远黛的消息。

    观月说,他是从一位原来在宫里当过宫女,后来皇上特赦回民间的人那里听来的。

    那远黛本是宫中一名默默无闻的宫女,她就如皇宫顶上的一片琉璃瓦,虽然在外人看来侍奉皇上是身居高处、招人羡慕的事情,但皇上是不会注意到宫殿顶上的某一片瓦的。

    别说皇上了,要不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这位出了宫的宫女都不会知道同在宫中还有这样一位女子,不会知道远黛这个名字。

    这件事情发生在五六年前。一直不近女色未立皇后和妃子的皇上忽然下旨,要在宫中选拔储妃。

    对宫女来说,这是大好的机会,纷纷临窗梳云鬓,对镜贴黄花,打扮得漂漂亮亮后去参选。

    可是到了参选的地方,宫女才发现,负责选拔的太监只看身段,不看脸蛋,按照四肢长短粗细,身长腰围来选择或淘汰。

    众人不解。莫非这皇上只爱身材,不爱五官?

    不过,对于宫里的人来说,要知道皇上在想什么,那比大海捞针还要难。

    经过层层筛选,最后只有四位宫女通过了。

    这远黛便是其中一个。

    要说长相吧,能选入宫中伺候皇上的,未必有天仙之貌,但不至于难看。远黛便是算不得美但也不能说丑的那一种。

    此后,这四位有幸入选的宫女便如人间蒸发了一般。

    大概一年之后,这四位宫女重回到宫中人的视野当中。但这四个人全部变了,变得一模一样。那眼睛,那鼻子,那一笑一颦,就如同一个工匠师傅用同一个模子做出来的人偶。

    这四人成了最亲近皇上的人,皇上的一切起居饮食都由她们亲自侍奉,寸步不离。

    她们四人分别被封为司仪、司门、司寝、司帐。

    这种官职听起来似乎不怎样,但实际上是宫内最难获得的官职。常人说,宰相门前三品官。你若是在宰相门前当差,那就相当于三品官员了。在皇上旁边当差,自然是更加难得。

    以前与远黛一起当差的宫女没有不羡慕又嫉妒她的。虽然远黛变了一副模样,其他人还是羡慕得很。若是皇上不看你一眼,即使你长得再好看也是徒劳。

    有人悄悄问远黛消失的那一年去了哪里,远黛绝口不提。其他三位也守口如瓶。

    此事一出,皇宫里的女人都以远黛那样的长相为美,打扮的时候尽量往她的样子靠近,不仅如此,就连一颦一笑她们都刻意模仿。

    后来皇城里的女人也以此为美。

    不多久,皇宫内外忽然到处是像远黛一样的女人。

    于是,朝堂之上有大臣向皇上谏言驱逐司仪、司门、司寝、司帐四人,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抑制此不正之风。

    结果被驱逐的是谏言的大臣。

    很多人通过各种渠道打听远黛她们消失的那一年到底去了哪里,意欲通过同样的方式变得跟远黛她们一样,投皇上所好。

    有人需求,便有人提供需求。不过真的假的都来了,鱼目混珠。

    听到这里,陆姝怒视观月:“什么叫鱼目混珠?鱼目不好吗?不比珍珠珍贵吗?应该叫珠混鱼目才是!”

    观月笑道:“你看,我说猫儿念经的时候你还笑,说到鱼目混珠就生气了!”

    “她们说远黛死了,后来远黛出了什么事,导致丢了性命?”陆姝追问道。

    “你听我讲完嘛。”观月道。

    一时之间,皇城多了许多以改变人的相貌为手艺的人,个个自称是鲤伴的门下弟子。

    陆姝又打断他,问道:“鲤伴是谁?”

    观月摇头:“我也不知道,我猜让远黛她们改变相貌的人就是他或者他的门下弟子。可能其他人便借他的名头来获取别人的信任吧?据说皇城以前禁止过这种手艺,但事情久了,便被淡忘了。”

    “那皇城里很多人会变成远黛的样子吧?人们常说,过犹不及。再好的东西,一旦太多了就不好了。是不是皇城和皇宫里太多这样的人,皇上才生厌的?你继续讲。”陆姝问道。

    皇城里长得像远黛的人越来越多。给皇上谏言的大臣也越来越多,劝皇上不要沉迷美色,不要让歪风邪气在民间蔓延。

    在这一段时间里,皇上深居宫中,天天由远黛她们四人陪伴,不见其他人,大臣的谏言都是写在折子里递上去的。可是皇上没有任何回应。

    朝堂上怨言四起。

    终于,一直把控朝政的宰相以此为由发动政变,带领禁军包围了皇上所住的宫殿,意欲取而代之。

    就在这危急时刻,唯一的异姓王镇海王也领兵而来,提出由他来捉出皇上和四个女人。

    宰相求之不得,意图待镇海王捉出皇上之后再暗杀皇上,将弑君的罪名推给镇海王,一举两得。

    镇海王领兵闯入皇上寝宫。不到半个时辰,镇海王从皇上寝宫出来了,义正词严地对包围的众多将士大声宣布:“皇上并未沉迷美色,我们搜查了寝宫,里面只有皇上,并无美人。皇上深居于此,是为天下众生祈福。”

    宰相不信,领兵进入寝宫,果然寝宫中除了皇上并无他人。宰相不死心,几乎掘地三尺,可也没有找到四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

    于是,将士山呼万岁,反将宰相抓了起来,当场以奸臣谋逆的罪名砍了头。

    从此之后,皇上将一切朝廷事务交与镇海王。

    “那四个女人呢?”陆姝迫不及待地问道。

    观月回答道:“众说纷纭。有人说镇海王为了救皇上,无奈之下将那四人杀了装在皇宫的瓶子里,所以宰相找不到了。也有人说皇上和镇海王早就知道宰相有篡权之心,在宰相来之前将她们四人处决了,故意等宰相闯入皇宫,暴露原形。无论哪种说法,她们四人都成了朝廷斗争的牺牲品。”

    陆姝叹息道:“让她们万众瞩目的是皇上,让她们死不瞑目的也是皇上。她们真是可怜之人!”

    “是啊……”观月道,“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你今天碰到的那个张妈妈,便是镇海王王府的人。”

    陆姝一惊,问道:“她是王府的人,那怎么在皇宫里面当差?难道镇海王把皇宫当他的王府了?”

    观月解释道:“当然不是。镇海王比宰相聪明多了,怎么会做这种事情?那四个女人消失之后,镇海王便将他最为喜欢的女儿安排在皇宫,任司仪一职,掌管宫内一切事务。他女儿虽是司仪,却如皇妃一般有自己的宫殿。人人皆知镇海王的女儿就是将来的皇后。宫里的人早已暗地里唤她为千岁了。那个张妈妈,便是她的心腹之人,所以嚣张跋扈得很。如今镇海王把控外朝,他女儿掌控内宫,这内内外外都在他们的手里了,比当年的宰相权势还要大!”

    “哦,糟了!我得罪了张妈妈,岂不是等于得罪了镇海王的女儿?我一个六百岁,得罪了千岁?”陆姝顿时慌张了。

    “人间的千岁万岁只是称呼而已,不过你跟她有了过节,以后得处处小心。”观月忧心忡忡。

    “我明白张妈妈为什么如此恨我了。她见皇上召见我,或许以为皇上仍然喜欢远黛那样的女子,觉得我这是有意勾引皇上,会影响到她家主子的前程,所以说出‘扰乱朝纲’那样的话来。”陆姝的迷雾渐渐拨开。

    观月点头认同。

    “不过我还有一点不明白。皇上当年为什么要将远黛她们变成我的模样?”陆姝百思不得其解。

    从目前了解的情况来看,并不是她像极了远黛,而是远黛像极了她。毕竟她这般模样已有一百多年,远黛她们大概二十岁。从先后来说,陆姝在先,她们在后。只是宫中人不知道而已。

    “莫非皇上见过你?”观月问道。

    陆姝摇头:“他贵为天子,从出生到现在从未踏出过皇城一步。我一介平民,六百多年来从未进过皇城。他怎么可能见过我?”

    “难道是梦里见过?”观月挠着下巴说道。

    陆姝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见都没见过,怎么会梦到我的模样?”

    观月正要说话,外面又响起了叩门声。

    此时三更刚过,一般人是不会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陆姝慌道:“难道那个蝹又来了?”

    观月道:“难道它知道院子里没有柏树,所以又来骚扰我们?”

    他们俩听了一会儿,那叩门声一直不停,来者应该是知道里面有人。

    观月道:“要不我们假装不在?”

    陆姝想了想,说道:“他敲了这么久还不走,说明他确定我们在这里。如果我们就这么躲着,那以后别说蝹之类的怪物了,阿猫阿狗都敢来欺负我们!”

    观月急眼了:“阿狗就算了,你还看不起猫啊?”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说这个意思。”陆姝怕观月生气,急忙解释。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观月双手叉腰,愤愤不平,颇有一副泼妇准备吵架的架势。

    陆姝指着院外,生气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跟我吵!你快变回去,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观月道:“这笔账以后再跟你算。”说完,他往地上一趴,恢复成一只猫。

    陆姝拎起猫耳朵,将猫丢在了桌子底下,然后走到院门后面。

    叩门声还在响。

    “都这么晚了,是谁在敲门啊?”陆姝故意以抱怨的口吻说道,尽量让自己像一个深夜睡眠被打扰的人。

    “鄙人姓陆。”门外一个小小的声音回答道。

    陆姝一惊。姓陆?难道是那个和尚?她已经忘掉和尚的法号了,只记得那法号很难记住。

    她常常会这样,忽然记起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但不记得忘记的是什么。

    可是外面的声音跟那和尚的声音完全不一样。

    “我给你带了青团来。”外面的声音补充道。

    青团?在她的世界里,那可是除了酒之外最美味的东西。

    就像“陆”这个姓氏一样,她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修炼成人的鱼都喜欢吃青团。

    “你到底是谁?”陆姝问道。

    “我是来跟你叙叙旧,顺便帮你渡过难关。也许你不记得我了,但我记得你。”外面的声音回答道。

    叙旧?莫非来者是故人?陆姝心想。

    可她从没有过姓陆的故人。

    外面的“故人”说来帮她渡过难关,应该是知道了今天在皇宫门口发生的事情,知道她得罪了张妈妈。

    在那种地方打了张妈妈,事情不传得飞快才怪。

    陆姝心想,既然来者没有恶意,不如见一见,虽不指望来者真能帮上什么忙,但不能拂了别人一番好意。

    于是,她将院门打开。

    门口站着一位非常清秀的男子,一手提着纸包,里面应该是青团,一手拿着一把折扇。风度翩翩。

    “我确实不认识你。你恐怕是走错了地方吧?”陆姝对这个男子没有任何印象。

    男子将折扇往手上一拍,往前迈了一步,脑袋一晃,唱戏一般说道:“人言道,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怎么能说初次见面就不是故人呢?”

    陆姝差点儿笑出声来。

    男子这才作揖施礼道:“在下陆六断,家住水乡深潭,甲子十年前曾与姑娘有一面之缘。今日听闻姑娘遭遇难关,特来给姑娘谋划一二。”说话仍如唱戏。

    陆姝一听,这人原来是个水怪!家住水乡深潭,不就是住在水里吗?六百年前曾见过一面,不就是怪物吗?

    妖怪有一些避免暴露身份又故意试探对方是不是同类的暗语。甲子十年前,乍一听不知所云,既不是说甲子,也不是说十年前。但修为高的妖怪知道,这说的是十个甲子,一个甲子轮回是六十年,十个甲子便是六百年。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让陆姝惊讶的。

    最让她惊讶的是,这水怪居然也姓了陆!

    这是她第一次遇见自己的同类,她内心除了惊讶,还有激动,差点儿就说自己也姓陆,也曾住在水乡深潭,恰好有六百多年修为。对她来说,这就像在异乡遇到故乡人一般。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一声凄厉的猫叫。

    陆六断吓得一哆嗦,踮起脚来往里面看,不可思议地问道:“你……居然养猫?”

    猫叫声让陆姝及时清醒过来——即使遇到同类,也不要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

    陆姝故作轻松地说:“哦,对呀。这不春天来了嘛,它就叫得厉害。”

    “你……不怕猫吗?”陆六断问道。

    陆姝假装听不明白,反问道:“猫有这么可怕吗?”

    陆六断站在门口犹豫不定。

    陆姝知道,他想进来,但是那只猫让他有些害怕。

    “我们都怕猫的,不是吗?”陆六断问道。

    陆姝把紧口风,说道:“我还挺喜欢的。”

    陆六断深吸了一口气,似乎鼓足了勇气,然后说道:“我可以进去坐坐吗?”

    这下陆姝更加清醒了。这个陆六断必定是有其他目的而来,不然不会在明知屋里有猫的情况下,仍然要进里面瞧瞧。很大可能,他跟蝹是在同一个幕后人的指使下来到这里的。

    陆姝心想,吓走了蝹,来了个陆六断,如果今晚吓走陆六断,后面不知道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来客,不如让这个陆六断进来。刚好她也可以探探陆六断的虚实。

    “看你好像走了很远的路,进来喝口水歇息一下吧。”她侧身站在门旁。

    陆六断走了进来。

    陆姝领着他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说道:“你说十年前与我有过一面之缘,是在哪里见的我?”

    她有意将甲子十年前理解为十年前。

    陆姝暗暗为自己的机灵得意,心想,装聪明我不一定会,但装傻这种事情,我可是游刃有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