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魂与皮

    第六章 魂与皮 (第1/3页)

    老和尚见她迷惑,喃喃道:“莫非你的记性还不如我,忘记了?”

    陆姝道:“我记得以前没有见过您呢。”

    老和尚长长地“哦”了一声,然后说道:“那就是忘记了。”

    陆姝心想,这老和尚真是固执。

    “没见过怎么就是忘记了呢?”陆姝问道。

    “有什么区别吗?人的前世是鸟,是鱼,是虫,是兽,到了这一世,不全忘记了吗?”老和尚看着香油灯的火焰说道。

    陆姝想起之前做过的梦,一会儿是水里的鱼,一会儿是树上的鸟。

    “这人哪,就是一张皮。鸟啊,鱼啊,虫啊,兽啊,都是一张皮。灵魂就像是唱戏的人,一会儿画成这张脸,穿这身衣;一会儿画成那张脸,穿另一身衣。要不然怎么会有‘人生如戏’这样的话呢?灵魂装在什么样的皮里,就是什么东西。是鸟啊,就会飞,是鱼啊,就会游,是虫呢,就会爬,是兽啊,就能跑。可是鸟的灵魂到了鱼这张皮里,它就忘记曾经是鸟了,也飞不到天空中去。鱼的灵魂到了鸟这张皮里,它就忘记曾经是鱼了,也不敢潜到水底下去。”

    老和尚正说着,一只飞蛾进来了,往烛火上扑。老和尚用手将它打开。它掉转过来又往烛火上扑。

    老和尚又将它挡开。

    “你看,我们都知道飞蛾扑火,说不定哪,它以前做人的时候也知道,但是现在忘得干干净净,还要往火里扑啊。”老和尚用手护住烛火,不让飞蛾撞过来。

    陆姝觉得这老和尚真是心善,连一只飞蛾都要救。

    “你离开皇城吧,对你来说,你就是那只飞蛾,皇城就是这火焰。离得越远越好。”老和尚意味深长地说道。

    “离开这里?我也想离开啊。可是那教书先生还在牢狱里关着呢。”陆姝说道。

    老和尚笑了笑,说道:“这人哪,什么都能忘记,就是本心不会变。你还是这么善良。”

    陆姝问道:“您以前真的见过我?”

    老和尚点头道:“更久以前不记得了,但几年前的事情还依稀记得一点儿。”

    “几年前?您在哪里见过我?”陆姝问道。

    老和尚想了想,说道:“在一幅画上。”

    “一幅画上?”

    “是啊。那不是普通的画,画画的人可是皇上。那幅画只有皇上身边极为亲近的人见过,画上有山有水有庭院,还有一位姑娘。”老和尚又一次挡住飞蛾。

    陆姝想起她在皇宫里见到的那幅画。那幅画上有山有水有庭院,但是没有姑娘。老和尚说的肯定不是那幅画。

    “您说只有皇上身边的人见过。您……您是怎么见到的?”

    “这个后面跟你说。那画上的姑娘,就是你。”

    “我?”

    “是啊。可是后来啊,画上的姑娘无缘无故消失了。”

    “消失了?”陆姝一惊,那幅画着无名山和她的庭院的画又在眼前浮现。

    “是啊。这可把皇上急坏了。为了找回画上的人,皇上竟然谎称皇宫里丢了宝物,要下面的官员追捕盗走宝物的盗贼。”

    那只飞蛾可能是累了,竟然没有再飞来。四周昏暗不堪,也看不见它飞到哪里去了。

    “这么说来,皇上早就知道教书先生是冤枉的?画上的人不见了,可能是褪色的缘故。从别处怎么可能找到呢?”

    “这不……已经找到了吗?”老和尚和蔼地看着陆姝。

    陆姝愣住了,盯着老和尚看了半晌。老和尚似乎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难道我是从画上跑出来的人不成?”陆姝清楚得很,她可不是什么画中的人,她是一条鱼。不过老和尚的话也不像是假的。将军在县衙里与县太爷的对话,陆姝听得清清楚楚。皇上派人到处抓捕盗贼,却不说宫里丢了什么宝物,也不说盗贼是什么人。

    那时候陆姝就觉得事情怪异,现在听老和尚这样一说,就理解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了。如果皇上说画中的人不见了而派人追捕,那满朝文武必定哗然,天下人必定认为皇上心智失常,天下必定大乱。当年宰相便可借“沉迷美色不理朝政”发动政变,“心智失常”更可能成为谋逆之臣的托词。

    皇上的行为看似荒诞,实则是无奈之举。

    “在我看来,你就是从那幅画上跑出来的,并且错不了。”老和尚说道。

    “错不了?”出家人不打诳语,陆姝不知道老和尚为什么说得这么肯定。

    老和尚往门口的方向看了看,好像那边要进来一个什么人。

    陆姝忍不住也朝那边看了一眼,并没有什么动静。

    老和尚说道:“几年前的一个晚上,他就是从那里走进来的。”

    “他?谁?”陆姝问道。

    “皇上。”

    “皇上?”

    “你很惊讶吧?皇上怎么会来我这个破庙?要去也是去他的皇家寺庙。”

    “对啊。为什么来这里?”陆姝确实惊讶。

    “道理很简单,他想掩饰自己的身份。因为他来找我,是为了一件隐秘的事情。”

    “隐秘的事情?”

    “嗯。他换了常人的衣服,偷偷从宫里溜出来的。他带了一幅画来,说希望我能给他解开疑惑。我不清楚他的身份,但知道深夜来访的,若不是妖魔鬼怪,就是身份尊贵的人。只有怕泄露身份的人,才会刻意掩饰身份。”说到这里,老和尚转而问道,“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这座破庙还在这里了吧?因为皇家寺庙属于白天,我这里属于黑夜,如同太极阴阳两仪,缺一不可。”

    陆姝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这也是我为什么能安稳坐在这里,不怕皇家寺庙的仐憙和尚回来点火,将我们烧死。”老和尚又道。

    陆姝刚才就有这样的担心。那鱼怪和尚出门之后若是故意点火,灰飞烟灭的便是她和老和尚,还有这座佛殿。

    此时她明白了。这破庙对皇城里的人来说并不是毫无意义的存在,甚至它的存在跟香火旺盛的皇家寺庙一样重要。因此鱼怪和尚不敢轻易点火。他怕的不是这座破庙,不是这位老和尚,而是深夜里曾来拜访的那些身份尊贵的人。

    老和尚将话题转了回来,说道:“我问他有什么疑惑。他告诉我说,他已分不清梦幻和现实。接着,他就将那幅画展现在我眼前,那幅画上便有你。我年轻的时候为了参破大千世界,曾云游四方。我一眼便看出画上画的是离皇城不算太远的无名山。从南方来皇城,或者从皇城南下的人,大多不经过那里,因为那里不在进出皇城的主干道上,道路坎坷,驿站稀少,车马不便。但我无车无马,全靠一双脚,所以出去云游和云游归来的时候都愿意走那条路。”

    陆姝心想,老和尚既然熟悉无名山,那一定也看到过她的庭院,或许还曾见过她。毕竟老和尚年纪再大,大不过百岁,而她已在无名山居住了近百年。莫非老和尚刚才问她是第几次见面,是因为他云游时碰过面?

    虽然心中百般猜想,但陆姝没有打断他。她更迫切想知道皇上带着那幅画来找老和尚的原因。

    老和尚沉浸在记忆里,说道:“我也喜爱绘画,对绘画颇有研究。皇上的画驰名四海,民间亦有流传,我曾欣赏阅览过。皇上的笔法、墨法,我都非常熟悉。因此,那幅画一入眼,我就知道这是皇上的画作。他说此画是他所画。我便知道他是皇上了。”

    陆姝心想,这画便是皇上的破绽。

    “皇上深夜来访,我自然不敢怠慢,但又不能戳穿他的身份,于是,我阅览一遍,赞道:‘这无名山画得好哇,让我如故地重游。’他却惊讶问我:‘高僧认识这座山?我只在梦中见过,按照梦中记忆画出来的。难道世间竟真有此山?’别人说这话,我不相信。但皇上说这样的话,我不得不信。皇上自出生起便众人瞩目,照顾周全,平时出宫都困难重重,别说出皇城了。再者,皇上没必要骗我。因此,我听皇上这么说,顿时觉得事情不简单。难怪他要深夜潜入破庙询问。”

    陆姝更加惊异。我区区一条山野间的闲鱼,怎么会进入真龙天子的梦境?

    老和尚说:“我对隐藏身份的皇上说:‘世间不但有此山,还有此庭院,庭院里有此人。’皇上非常吃惊,问我:‘世间真有此人?’我说:‘出家人不打诳语。’皇上龙颜大悦,问道:‘此山在何处?’我说:‘距离皇城大约两天一夜的路程。’皇上皱起眉头说:‘两天一夜,来去的话需要三天三夜。可我只能晚上偷偷出来,白天一天不在都不行,怎么去得了?’我说:‘你既然去不了,那可以让她来嘛。’姑娘,或许是因为我说了这句话,你才来到了皇城吧?如果是这样,请接受我的歉意。”

    陆姝摇头道:“不不不,我是因为教书先生被冤枉才来皇城的。”

    老和尚道:“姑娘,无论你是因为什么来到皇城的,在我看来,你都是因为我那句话而来的。世上太多虚幻,你看到的不一定是真实的。”

    “莫非……教书先生被冤枉,就是为了让我到皇城来?”陆姝揣测老和尚的话说道。

    老和尚笑道:“姑娘且听我将那晚的事情说完。皇上不同意我的建议。他说:‘似梦似幻才是最迷人之处,如镜花水月。若是看着水中月亮,即心满意足,又何必水中捞月?指尖一碰水面,月亮便碎了。’听他这么说,我觉得是自己浅薄了。”

    陆姝也忍不住一笑,没想到皇上还有这样的一面。

    “我问皇上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梦到画上情景的。皇上说是新历十一年。”

    陆姝记得她在皇宫看到的那幅画写的是新历十一年。

    “皇上说,那年正月里下了一场春雪,下雪那天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雪地里奔跑。雪地漫无边际,如同白色草原。他就像一匹脱了缰的马在白色草原上撒野。他跑啊跑啊,不知道跑到了哪里,也不在乎跑到了哪里。忽然,雪地里出现了一点儿红色。他一下子就被那点儿红色吸引住了,呆呆地看着红色的点慢慢变大。他说,那感觉就像是一滴红色的墨落在了白色生宣纸上,渲染开来。等到那红色足够近时,他看到了一位红衣姑娘。他愣愣地看着那位姑娘,目光从她身上移不开。姑娘本来要与他错身而过,见他愣愣地看着自己,走过之后又转过身来,问道:‘你是不是迷路了?’他这才回过神来,看看四周,确实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于是,他点点头。”

    陆姝一边听着老和尚说话,一边回忆自己在新历十一年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做了些什么事。

    “皇上说,那位姑娘见他点头,便说:‘外面寒冷,你先去我那里坐坐吧。’他跟着那位姑娘走了许久,终于走到了一个庭院前。姑娘邀他进去,温了酒给他喝,让他暖身子。他的心思完全不在酒上,那姑娘倒一杯,他便喝一杯,倒一杯,又喝一杯。姑娘夸道:‘真是好酒量!’他听到姑娘夸他的时候已经喝得晕晕乎乎,听得不甚清楚了。他往外一看,看到雪地里的脚印从院门口延伸到门口。”

    陆姝想不起新历十一年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自己做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她那天喝了酒。每当有雪景的时候,她都会品酒赏雪的。如此想来,喝得晕晕乎乎的应该是自己。

    “皇上说,他喝多了之后就趴在桌上睡着了。等到醒来,他发现自己趴在一张宣纸上,旁边有笔墨砚台。他想起来,自己本来是要趁着下雪画一幅雪景图的,可是困意一来,不知不觉趴在画桌上睡着了。这时,下人拿了一件冬衣进来,说刚才见他睡着了,想要拿件衣服给他披上,没想到他又醒了。下人嗅了嗅鼻子,问,老爷你喝酒了?他说没有。下人道,那你怎么一身酒气?”

    陆姝知道,皇上之所以说下人称呼他为“老爷”,是为了在老和尚面前掩饰身份。

    老和尚道:“皇上说,他将手遮在口鼻前,果然嗅到了酒气。他惊讶不已。若刚才是梦中喝酒,为何醒来还残留酒气?若刚才喝的是真酒,为何醒来身在此处?”

    陆姝想起来了,新历十一年下第一场雪的那天,她确实像往常一样喝了酒,然后昏沉沉地睡过去了。她记得睡过去之后就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从酒桌旁走了出去,走到了一片白茫茫的外面,走着走着,看到前面站了一个人,一身乌黑长衣,仿佛一滴水墨落在了白纸上。

    她好奇地走了过去,本不想与他搭话,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忽然问他是不是迷路了。

    无名山这一片的人,即使不认识,多少也面熟。而这个人面生得很。她心想,或许他是因为雪而迷路了才走到这里。

    那人点头。

    陆姝心生恻隐,领着他回了自己的庭院,给他温了酒,让他暖暖身子。不料那人简直是呆子,给他倒一杯,他就喝一杯,倒一杯,喝一杯,一会儿就把温好的酒都喝完了。她以为他真能喝,夸道:“真是好酒量!”见酒壶见了底,她又去温酒。酒尚未温好,他已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她推都推不醒。

    等她从梦中醒来,自然那人已经不见了。

    她知道方才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看看外面,雪还在下。偶有几片雪花乘风飘进了屋里,落地即化,一如水做的梦。

    梦中初醒,寒意尤重。她想取壶再温一些酒来喝,却发现桌上的酒壶不见了。

    睡着之前,她是喝了酒的,酒壶该在桌上才是。

    她到处找酒壶,最后在温酒器里找到了酒壶。

    温酒器里的水居然是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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