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真与假(1)

    第八章 真与假(1) (第3/3页)

救星来了。因为来者居然跟她曾经认识的姐妹一模一样!刹那间,她以为是原来在宫中一起伺候皇上的远黛姐姐来救她了。

    陆姝听到她说到这里,内心羞愧不已。她并不是远黛,也不知道该如何帮她摆脱噩梦一样的生活。

    尤其是听到她说屡屡怀抱希望又失望的时候,陆姝不想自己也成为她的失望。于是,陆姝安慰她道:“请你不要怪罪我,我暂时还不知道如何帮你。但是你放心,我会和借落子一起想办法的。”

    她泪水又流了出来,说道:“还请你尽快一些,在这里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巨大的煎熬。你们要是没有办法,请不要抛下我,你再来一次,往我这里来一刀。”她以手比刀,在咽喉处一抹。

    陆姝抓住她的手,说道:“请放心。借落子既然说了我能救你,我就能救你出来。”本来陆姝要说借落子是皮囊师始祖的亲传弟子,一定能收拾这些用皮囊术占据别人的财产和亲人的败类。但她没有说。她尽量不向别人暴露借落子的身份。

    就在这时,下人忽然跑了过来,有些慌张地说道:“少夫人,他回来了!”

    女子大吃一惊。

    陆姝心里也“咯噔”一下,心想,莫非她的假丈夫已经发现她频繁地订丝绸,因而起了疑心,所以早有准备了?

    从下人说的话里,陆姝也听出一些端倪。下人不称呼他的主人为“官人”,却称之为“他”,可见下人对她丈夫已经起疑。也许下人虽然心有疑虑,却见她丈夫模样未变,所以不敢质疑。

    可惜此女子未能从下人的口气中听出问题,不然主仆之间可以多一些沟通。

    女子急忙说道:“你快走。”

    陆姝起身走到门口,一个魁梧的男人迎面走了进来。

    “哈哈哈,娘子订的丝绸又来啦!”那男人声音如雷。

    陆姝见来不及走了,便在门口站住,微笑道:“少夫人眼光高,要的都是稀缺货。这不,今天刚到,老板就叫我赶紧送过来。”

    那男人的脸白白净净,一看就是富贵之人,但往他手上一看,粗皮糙肉,仿佛松树皮,指缝里有黑色污垢,脏兮兮的,又不是养尊处优的人应有的样子。衣服虽然是绫罗绸缎,却有不少皱纹,散发着一丝经久未洗的气味。

    很显然,他虽然占据了别人的身份和地位以及财富,却依然无法改变原来所有的习性。

    很难想象,这个宫里出来的女子是如何忍受这个男人这么长时间的。

    那男子粗里粗气道:“订一匹两匹也就算了,怎么接二连三订个不停呢?都够做两三年穿的衣服了!你看看平常人家,一年到头难得买一次布,做一件衣。”

    少夫人诚惶诚恐道:“我没有什么别的需求,就是喜欢新衣服。之前你答应过我,让我想要多少衣服就做多少衣服的。你还说,女人从不觉得衣服多,只觉得少的。难道你忘了吗?”

    她丈夫本就不是原来那人,自然不知道以前跟她有过什么承诺。听她这么说,那男子讪讪道:“我随便说说的。家里这么多钱,天天订都用不完。我会在乎你这一点儿花销吗?”

    陆姝本也是爱衣服的人,听到那男人说话小家子气,显然不是茶叶生意遍布各地的茶商会说的话,于是在旁给少夫人帮腔道:“我倒觉得少夫人是花销大了些。”

    少夫人听陆姝这么说,非常意外。她认为陆姝这是帮着她丈夫说话。

    就连一旁垂手站立的下人也有些意外,抬起眉眼看了看陆姝。

    她丈夫本来对陆姝充满敌意和猜忌,听了这话很受用,连连点头。

    陆姝接着说道:“少夫人你也不看看,你夫君做了这么大的茶叶生意,还事必躬亲,搓茶炒茶,可见一点儿收入都来之不易。”

    下人道:“姑娘你这可说错了,官人又不是茶工,哪需要自己去搓茶炒茶?忙也就忙着记账收账而已。”

    陆姝道:“是吗?可我看官人手指皮糙肉厚,纹路多垢,必是炒茶的时候伤了手呢。”

    这一下戳在了那男人的破绽上。

    陆姝此话一出,少夫人和下人自然会往官人手上看。

    那男人急忙将手揣进袖子里,不高兴地对陆姝呵斥道:“你一个外人,在我家里叽叽歪歪说我们家务事干什么?货送来了就请回吧!”说完,他竟然上前来推搡,赶陆姝走。

    下人眼睛往那男人的手上看,虽然没看清楚,但眼神里分明充满了疑惑。

    皮囊术与妖怪的幻术差不多,倘若修为不到家,就会露出破绽。这些破绽有的难以察觉,有的花些心思就能发现。

    陆姝猜想下人们不像少夫人一样与茶商亲近,所以即使觉得他性情大变,也不至于觉得此人是彼人。有了她的一句看似不经意的提醒,或许下人待会儿出去后会跟其他下人提起此事,让更多人渐渐怀疑主人的身份。

    那男人也意识到陆姝眼光毒辣,所以恨不得立即赶走她。

    陆姝刚才听少夫人说了许多事,对面前的男人有着很大的怨气,见他推推搡搡,一点儿也没有大家主人的风范,便不退让道:“你别推我,做生意的人都只拉人进门的,哪有推人出去的?以前少夫人也没少在我家订货,每次来,你都是笑脸相迎,叫下人斟茶倒水,说什么来者皆是客。今天怎么要赶我呢?”

    那男人见陆姝这么说,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犹豫片刻,说道:“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我高兴,现如今我不高兴。”说的话都是赖皮话。

    他自以为给自己圆了场,虽然圆得不是很漂亮。

    可是除了他之外,这里的人都清楚,陆姝这姑娘以前没有来过这里,少夫人以前也没有频繁订货,所以原来的官人并没有笑脸相迎前来送货的人。

    陆姝说的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他却当作真实发生的事情来说。

    这一来,下人心里就要犯嘀咕了。

    陆姝知道,此时不能将话说透,若是说透了,这个占据茶商身份的粗鄙之人说不定会狗急跳墙。此时的话只说三分,先让下人们起疑。等到借落子想到了办法,再撕破脸皮不迟。

    被赶出门外后,陆姝有些失落,有些悲伤。换在以前,她定然当面戳穿那男人的伪装,不顾后果。

    而现在,作为一条鱼,竟然学会了放长线钓大鱼。

    她没有立即回到住处,而是转到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很长一段路。

    街上人来人往,像往日一样,可是她忽然觉得这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不是原来那个人。他们都是一张张皮囊,里面是空的,等着其他的魂魄来占据。占据了哪张皮囊,便过哪种生活。

    皇上之所以是皇上,是因为他占据了皇上的皮囊;铁匠之所以是铁匠,是因为他占据了铁匠的皮囊。

    有的魂魄占据的是官员的皮囊,有的魂魄占据的是流浪汉的皮囊,有的魂魄占据的是飞虫的皮囊,有的魂魄占据的是走兽的皮囊。

    更有甚者,就如那位少夫人的丈夫,一人占据了两个甚至更多人的皮囊,占据两个甚至更多人的生活。

    陆姝继而想到了皇上,他不会皮囊术,但是在她之前的印象里,占据了皇上和将军两个人的身份。

    这算不算是另一种皮囊术呢?

    这个念头一出,她把自己吓了一跳。

    扮演两个人与占据别人的身份,可不能当作同样的事情。

    即使这样想,她的思绪还是越来越无法控制。

    她在街头站住,看着过往的人们,有种所有人都可能是别人的想法。

    妖怪的修炼有两个最重要的事情,一个是开启灵智,一个是顿悟。她身为一条鱼的时候,忽然羡慕人世自由,这本不是鱼该有的想法,这便是灵智的开启,与其他盲目游来游去的鱼区别开来。这是修炼的开始。

    修炼开始之后,便依靠每次的顿悟提升修为。一件琢磨了许久的事情,终于在某天想明白了,这便是顿悟。不仅仅是修炼的妖怪,人也是这样提升的。一念智即般若生。

    唯天地万物之母,唯人万物之灵。人出生即有人身,所以即使顿悟,也不会在皮囊上有所变化。

    妖怪则随着顿悟的积累,超越本身该有的灵智,因而逐渐获得人身。

    陆姝得了人身之后,所思所想,不过是人之常情,因而皮囊不再精进。

    可是在这一刻,她觉得她的所思所想超过了人之常情,似乎要跨越另一个界限了!

    她本想收起吓了自己一跳的念头,但又忍不住往更远的地方想去……

    皇上可以是将军,将军可以是皇上。世间人你可以是我,我可以是你。你可以是任何人,任何人也可以成为你。就像两棵树上的叶子,原本你我分得清清楚楚,但寒风一过,树叶飘零落地,地上的树叶再也分不清哪片是哪棵树上的。

    皇上既然可以是将军,那也可以是和尚,也可以是草民,也可以是街头任何一个从身边走过的行人。

    她记得经书上说,世间千万亿人,皆是佛的分身。似乎与此有相通之处。

    就在她似乎看清了一切,又似乎坠入云雾里的时候,街边一个相貌普通而陌生的人向她走了过来,微笑道:“姑娘,丝绸送到了没有?”

    她一惊,不知这人怎么说起刚才的丝绸,不知该如何作答。

    那人又道:“我托姑娘为我送丝绸,姑娘难道忘了?”

    她恍然大悟。此人应该是皮囊店的老板。他是皮囊师始祖的亲传弟子,换个容貌轻而易举。

    “天哪!我刚想到世间人你我不分,你就在我面前出现了!”陆姝感慨道。

    那人大笑,说道:“机缘机缘,妙不可言。看来你不但已经送了丝绸,还碰到那个能够换皮削骨的人了。”

    陆姝道:“是,正是见了那人,我才有这种似通非通的感悟。”

    “你跟我师父一样有着非凡的领悟能力。师父见金蝉脱壳而悟出皮囊术,姑娘见皮囊术而悟出众生相。这也是相似相通的。还有一点,师父是半妖,父为常人,母为鱼怪。恰巧姑娘的身份也是……这其中是巧合,还是必然?我也似懂非懂。”

    那人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只让陆姝听见。

    “你师父的母亲也是一条鱼?”陆姝的声音也小了许多,但仍然透露出难以置信的惊讶。

    那人点头。

    “是不是也姓陆?”陆姝追问道。既然借落子知道太多秘密,她就不做无谓的掩饰了。

    “我师父也不知道。”那人回答道。

    “不知道?怎么会不知道呢?”

    “即使知道,后来也忘记了。”那人说。

    “忘记了?怎么会忘记呢?”

    “你不是也忘记了许多事情吗?忘得一干二净,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这话若是以前别人跟她说,她必定要奋力反驳。可是与破庙的老和尚聊过之后,她知道自己确实遗忘了好多事情。

    遗忘这件事情最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因为你不知道自己已经遗忘了。若是知道,就不叫遗忘。

    “那我跟你师父的母亲有什么联系呢?”陆姝觉得其中应该有些联系,可能自己曾经知道,但已经遗忘了。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陆姝微微紧张。她虽然渴望知道其中的联系,但也害怕会有某些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