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第3/3页)

模范孝子,儿媳妇之间的龌龊也不少,但真要老李家遭到来自外面的什么事需要撑门头时,这四个儿子必然是要站出来一致对外的。

    “成,干!”李三江放开捂着李追远耳朵的手,蹲到伢儿耳边,嘱咐道,“小远侯,待会儿太爷搁前面走,你呢,搁后面跟着,慢慢走,别撒了香炉,晓得了不?”

    “嗯,晓得了。”

    “好孩子,乖。”

    李三江带着李追远走出后门,转身,看向跟过来的李维汉和崔桂英,说道:“你们家里等着,别跟过来,人太多就容易被人瞧见,也怕惊着她。”

    “嗯,叔,拜托你了。”

    “家里门都关上。”

    “好,叔。”

    李维汉把老伴儿拉回了屋,然后把门窗都关上。

    外头夜幕下的河边,也就只剩下李三江和李追远了。

    “等我一会儿,小远侯。”

    李三江打了声招呼,就独自顺着青石砖台阶下到河边,只见他蹲下来后一边用手不停划拉着水面一边小声地说着什么。

    隔着有点远,声音也刻意压得很低,李追远听不清楚说什么。

    说着说着,李三江身体开始向后倾,好几次作势准备跑,仿佛水下的东西随时可能出来扑上他。

    终于,李三江说完了,他快步跑上来,还喘着粗气。

    “好了,小远侯,我在前面走,你在后面跟好了;记住,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事,也不管你听到什么声音,你都要抱好这香炉,千万别回头,明白了么?”

    “明白了。”

    “嗯,乖。”

    李三江走到前面去,拉出了大概二十多米的距离,回过头,对李追远招手,示意伢儿可以跟着走了。

    然而,李追远却停在原地,没有动。

    “来,跟我走啊,小远侯。”

    “可是……”李追远想要侧头,但他记住了李三江的嘱咐,只是单手拿着已经熄灭的香炉另一只手指向了河面,“不等她么?”

    “等谁?”

    “她,小黄莺。”

    “小黄莺,怎么了?”

    “她没跟上来。”

    李三江愣了一下,走了回来,低头认真打量着李追远,问道:“小远侯,你知道我们要做什么?”

    李追远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李三江有些惊讶地看着李追远,嘀咕道:“你这伢儿,随你妈,聪明。”

    随即,李三江像是想到了什么,盯着李追远的眼睛,问道:“你能,感觉到她?”

    “嗯。”

    “她……现在在哪儿?”

    李追远张开嘴,没说话,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等待,然后,他开口道:

    “她来了。”

    “在哪儿呢?”李三江悚然一惊。

    “刚才在水里……”

    “呼……”李三江舒了口气。

    “现在在我后面。”

    李三江:“……”

    李三江下意识地想要挪过视线,从李追远头侧看向其身后,但他克制住了这股冲动。

    不过,即使没看,但鼻子里,却吸到了一股浓郁的尸臭味,这股味道,他再熟悉不过。

    她,真的来了。

    李三江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他想终止,但一想到终止的后果……妈的,别人造的孽,凭什么汉侯家来背!

    “小远侯,记住太爷刚才的话。”

    “嗯。”

    李三江闭着眼,高举双手,缓缓站起,尸臭味,更浓郁了。

    他转过身,睁开眼,向前走出一段距离,这个距离,是他撑船时面对那些死倒的观察距离。

    深呼吸后,他睁着眼回头,看向身后。

    小远侯抱着香炉站在那里,他身后,是一片月光无法照透的黑。

    “小远侯,跟好了啊。”

    “嗯。”

    “嗯。”

    李三江开始往前走,身后传来“叮叮叮”的声响。

    他没走村道,而是特意沿着河边或者钻小林子,哪怕深夜没什么行人,他也要尽可能地做到小心,绝不能让外人知道。

    行进到一半后,李三江停下脚步,身后铃铛声也停下。

    李三江回过头,李追远依旧隔着二十多米站在那儿,在伢儿身后,他隐约看见了一道人影,贴得很近。

    “小远侯,继续跟上啊,快到地儿了。”

    “嗯。”

    “嗯。”

    李三江继续前行带路,他走走停停,身后的铃铛也是响响停停。

    终于,前面再绕过一个鱼塘,就能到大胡子家门口了,这座鱼塘,其实就是他家的。

    这次,李三江没有停步,而是顺着鱼塘边缘继续行进,但在行进过程中,他缓缓回头,看向身后:

    惨淡的月光下,李追远抱着香炉,不时看向前方带路的太爷又不时低头查看脚下的路。

    这路不好走,小孩子很容易滑倒摔跟头,所以他走得很认真很小心,可依旧无法避免身形的摇晃。

    在他身后,跟着一个身穿旗袍长发湿漉漉的女人。

    女人像是一个瞎子,看不见前方的路。

    而瞎子一般有人带路时,往往会抓着对方,所以女人的双手抓在男孩肩膀上,行进时身形跟着小男孩也是深一脚浅一脚,不停摇晃。

    李三江咽了口唾沫,倒着走的他脚下一个踩空,差点摔倒,但一阵摇摆后还是稳住了平衡。

    李追远见状就要停下。

    李三江忙喊道:“小远侯,别停,继续走,稳住,咱快到了。”

    “嗯。”

    “嗯。”

    终于,绕过了鱼塘后,李三江来到了大胡子家坝子前。

    这会儿已经是后半夜,不仅大胡子家熄着灯,附近能见的几家也没灯亮,更瞧不见人影。

    李三江侧过身,蹲下来,左手摊向大胡子家右手摊向小远侯所立的方向,开口道:

    “今日给你供,明年送你祭,人情做到此,你可还满意?

    甭管阴或阳,都得讲个理!

    有冤去报冤,有仇去报仇,世人皆命苦,你切莫去牵逆。”

    李三江念完,偷偷扫了一眼李追远的方向,发现那边还是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就这么前后站着,很是安静。

    “小远侯,跪下。”

    李追远没跪,还抱着香炉站着。

    “小远侯?”李三江小声催促道。

    “太爷……我跪不下。”

    李追远想跪,可肩膀上却有力道提着他,让他下不去身。

    李三江深吸一口气,马上念道:

    “伢儿人还小,伢儿不懂事,伢儿不欠你,路给你带到,门给你指引,难道你真要一点道都不理?”

    话说完,可那边,却依旧是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李三江眼里冒出怒意,他收回原本摊着“搭桥”的双手,将十指刺入地里,指甲中嵌入大量黑泥。

    “你是水下走的,我是水上漂的,给你情面你不要,给你讲理你不听,那好啊,逼着我掀了桌子大家一起去找龙王爷评评理!”

    李三江整个人的气质变得肃穆起来,他一直不想也不敢正面面对那位,可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已经由不得他了,总不能把这死倒带出来了,又带回家去。

    不过,就在这时,只听得“吱呀”一声,大胡子家的大铁门被打开了。

    李三江目光看过去,发现门后站着两个人,是大胡子和他小儿子,俩人都只穿着个大裤衩,光着上身赤着脚。

    一时间,李三江心里有些发怵,他这本就是偷偷摸摸搞的事,这要是被人家当面发现,事后可就不好收场了。

    但很快,李三江就发现了不对劲。

    只见大胡子和他儿子,两个人看都不看站在门外的自己,而是径直浑浑噩噩地朝着鱼塘方向走去。

    在经过李三江前面时,李三江发现他们俩人都是脚后跟离地踮着脚尖在走路。

    父子俩就这般并排走着,摇摇晃晃,却又总不会跌倒,父子俩走到鱼塘边后并未停下,而是继续向下走。

    踩到水里,继续前行,水面没过膝盖,没过腰,没过肩膀,最后……没过了脑袋。

    “噗通!”

    李追远感觉自己身上一松,直接坐在了地上,李三江见状马上跑过来,护住孩子。

    “伢儿,你还好不?”

    李追远没回答,而是怔怔地抬手,指向前方。

    前方,是小黄莺的身影,她双臂前伸,双手张开,像是在摸索,虽然走得很慢,却也是来到了鱼塘边,然后,走入水中。

    似是感知到了身下的水,她慢慢放下了双臂,走得也越来越稳。

    她开始扭动起了腰,像是又跳起了昨日就在这坝子上对着这鱼塘跳过的那支舞。

    她的舞依旧很不专业,现在关节僵硬,跳得自然就更不标准,但她却跳得很投入。

    她的身影在这夜幕中,时而没入时而突兀,忽隐忽现。

    每一次显现时,水面就多往她身上淹了几分。

    渐渐的,她那旗袍开叉下的腿已经看不见了,她扭动的胯也看不见了,她那不是很高耸却靠衣服硬勒出来的胸也看不见了。

    水面没过她的脖颈,将她头发晕散开,她举起双手,面朝着夜空,依旧在表演着。

    很快,她的头也没入了水面,水面上,只余下她的双臂,又逐渐余下手腕,再余下双手……

    等双手也缓缓隐没进了水面,只留下一团黑色的水草。

    到最后,伴随着最后一道涟漪,

    一切,

    都不见了。

    李三江将李追远背起,弓着腰小跑离开,等跑出去好长一段后,才将孩子放下,边掏出烟盒边捶着自己的老腰。

    见孩子站在那里发着呆,他开解道:“听太爷的话,就当是做了一个梦,明儿个醒来后,就什么都忘记了。”

    李追远听话地点点头,但他觉得,刚刚那个画面,他可能是忘不了了,会一直定格在自己的记忆里。

    抖了抖烟灰,见伢儿依旧情绪低沉,李三江逗弄道:

    “小远侯,你可以想想马上能让人开心的事嘛。”

    “开心的事?”

    李三江用夹着烟的手指了指大胡子家方向,回答道:

    “吃席!”